還真本紀
BY:霹靂同人•釵素
尚書系年——妃太史小傳
妃太史,號曰“筆繪春秋”,生卒年不詳,真實名姓亦不詳,只曰“妃”。一代神人素還真亡故後百年而撰《尚書系年》,仿司馬氏《史記》作法而成武林史。蓋此人撰述之筆調多委婉含蓄,下筆處無限江山亦萬千柔情,並以此人描述武林中人之相貌風骨之法,後世史家多判出自女子之手,故後人多尊為“妃太史”,以其女子之身而其才高華,成就武林之史,雖妃自言多所偏見,然筆柔情深處,還真還醒,栩栩如生。
全書卷數不明,蓋因成書之時離今已三百有餘年,目前考本紀有〈還真本紀〉、〈梵天本紀〉、〈歐陽氏本紀〉、〈魔界貴胄本紀〉……“世家”則有:〈歐陽世家〉、〈方界世家〉、〈葉氏世家〉、〈魔界世家〉、……“列傳”則存:〈刀者列傳上下〉、〈劍士列傳〉、〈武者列傳(兵器不進刀劍之流別有所長者)〉、〈才人雅士列傳〉、〈才女佳人列傳〉、〈絕智列傳〉、〈天下第一人列傳〉、〈風雨電列傳〉、〈雲門列傳〉……
年表有三:“還真本表”,此乃以素還真為主軸之年表、“武林年表”,以天下事為主軸,“四方年表”,以魔界天魔即位之元年為始,概記四方中原之事,此表最為珍貴,然謬誤亦多。
現存四書:“天”書記天上星象及征人之兆,“地書”言武林地理,“術書”記錄以一線生始之天下奇術,“醫書”記載素還真“神農醫譜”等醫學書籍及列傳中眾人未提及之各別醫術,如素還真之子亦是武林名醫。
妃太史以一人之手,出如此之史,後世皆稱,但恨其人之不詳!
依妃所言,神人死後百年妃巧遇故人,妃言觀此人相貌雖將近老年,猶有剛烈之氣,故而猜為某一代刀客,傳老者便是授之與“還真本紀”本事手劄之人,此為野史,然亦可信也!
嗟呼!後人可由此書一觀前人風骨,卻無由得知妃之相貌,無從瞻仰,甚惜!
武林史七校者 執筆
〈妃太史前序〉: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看慣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節錄:
〈還真本紀〉之末篇—葉小釵之語:若人生有來世,但願吾與還真相逢在他鄉,此生此世不論是天下人負還真,還真負天下人,我負還真,或還真負我,都與我倆無關。一切但願如流水,直到他端不回頭。
今生無緣,何必相逢;來世有情,何愁不聚;今我離世,且喜莫哭;後世他鄉,願見還真。
願來世我與還真再相見時,我不是葉小釵,他不是素還真,我和他,只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卻能勝卻人間無數。
那個世界也許不平靜,但是還真不需再為天下人折腰;那個地方也許很吵鬧,但是我總聽得見他的笑聲,那是我今生最渴盼而未曾有過的天籟;那個世界不全是快樂的,但是我偶爾也會聽到他唱歌。
吾之性命,只存須臾,且將還真之手劄交與生平知己,並囑他尋一有緣人與之,莫笑人生在世欲留名,且教世人識還真!
葉小釵 於還真亡後二十年性命終時絕筆
太史氏:寫下“完”這個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因為我總算不負所托,一直到了我也到生命將盡的時候才明瞭葉小釵和交給我一切珍貴資料之人他們的心意。
其實這本《尚書系年》雖仿太史公之筆,然謬誤甚多,且為了作書方便及成篇考量,所以雖列出本紀、世家、列傳等等……但是內容會和篇名有所偏異。
而〈還真本紀〉其中包括了素氏一家,在一代神人清香白蓮的生命中,除了他的家人、好友一線生、結拜弟兄之外,刀狂劍癡占了非常重要的份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妃尋遍所有的資料,這位元斷舌啞口的一代劍客生平竟然毫無可尋!他未曾留下隻字片語,未曾留下任何功業記錄,他的一切除了素還真,已經成零。
所有有關他的資料全見於“劍客列傳”中一劍萬生等人與之交手的紀錄,或“歐陽世家”、或“葉氏列傳”之中竟無法寫出葉小釵之傳,唯靠其妻玉頸金羽及子金少爺、孫金小開和花非花諸傳之中,或“佛者列傳”中寥寥數語來描繪此人形象。
真是是非常稀少的記載,這位元刀劍雙修之人似乎有意地將自己的生命紀錄在素還真過世後全部銷毀了嗎?給我手劄的人並沒有多說什麼,還是說葉小釵的生命已經和素還真同化了?或刀狂劍癡根本不願意自己的生命被後人談論?
所有對葉小釵的紀錄,除上述所言,僅見於還真手劄,素還真每一段劄記後,葉小釵必然為之作記,想必是素神人死後所寫,我也只能從之間窺探葉小釵之面貌一二。如果不是素還真的手劄上每一篇葉語,或許葉小釵真要煙沒于武林之中!
到底是什麼樣的生命歷程,讓他非這樣做不可?這是吾一生最大的疑問。望後世人為吾解之。
其他如歐陽世家、方界世家、刀劍客列傳等等……因考證上較無疑問,唯非凡公子雖為才人翹楚,然出身魔界貴胄之後,故與魔魁及魔魁之女同列,或青陽子為一方之主,然其出身道教,又為白蓮兄弟,故需從還真本紀及道教列傳之中各尋上下半生之傳記……蓋取捨之難,妃亦無可奈何!
寫完自序,妃會於〈還真本紀〉之前,言妃遇其人之事。
《尚書系年》初稿完 妃筆
還真本紀之 千里故人
前傳於〈還真本紀〉--見蓮
上
妃太史曰:吾年十五,偶於江湖之間遇一年約三十許之男子,身著漁樵之衣,居於一橋邊,橋邊有楓樹數十,時近臘月,而楓樹之葉殷然若塗脂抹朱,樹下橋邊有黃金玫瑰數枝,與鏽刀一把。男子白髮及肩,極俊秀,色平和而有剛烈之氣。
此人即贈吾還真手劄及其它之珍貴史料者。
(七校者注:此人應為道教傳人之亂世狂刀也。其居住處為“楓橋”,其詳見“地書”,其刀為“獅頭寶刀”,狂刀之事可詳見“刀者列傳”及“道教列傳”,栽金色玫瑰,應是紀念其妻慕容嬋之死。)
妃:其實現在想起來,也許前生已經註定了這場我和他們的緣分--
那一年,我十五歲,為了抗拒世間人給我的束縛包裹和父母為我所許的婚事,我以一個初生之犢那種不畏虎的勇氣踏進了江湖,開始我流浪的人生。
其實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並不好受,至少習慣了錦衣玉食備受呵護的生活,現在連燒餅掉在地上都得趕快撿起來拍拍後吃掉,或者天冷時窩在客棧大廳和一些彪形大漢一起烤火取暖時,總讓我懷念起昔日房內溫暖的繡枕暖被以及小紅爐。
可是當流浪成了一種習慣後,我無法再把自己的翅膀塞回那座小小的金籠,卻也不知道一雙羽翼該往哪里飛去,在那一年的冬天停留在故鄉一千八百里遠的北方小鎮時,看著南方從未有過的大風雪,我忽然有想哭的感覺。
從今之後,我該往哪里去?吃飯要錢睡覺要錢,住房間也要錢,而我可以吃少一點,睡在破廟裏,我可以去做一些以往從未想過的苦工,可是數天未曾好好沐浴過,讓我總感到萬分不適。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難道當初憑著一股傲氣跑出家門,只是為了過這種躲躲藏藏、不知何去何從的生活嗎?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視線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白髮蒼蒼、身著儒者衣衫,衣服看來陳舊卻極為潔淨的男子,他滿頭的白髮蓬鬆淩亂地垂在額邊耳後,背後卻是一束光滑柔潤的銀絲綁成一束,我這個角度只看到他閉著眼睛頭低低地坐在客棧一角,似乎正在打瞌睡,身邊一捆柴薪,大概是進來躲大風雪的樵夫吧?
會注意到他,是因為綁著柴薪的繩子上,有一朵金色的玫瑰花。
即使長於富貴之家的我,也不禁對那朵花多看了幾眼,因為這種天氣裏這樵夫哪來這麼珍貴品種的花卉?
樵夫忽然轉過頭,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繼續打他的瞌睡。
可是我卻被那一眼給震住了,那是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那是一張年約三十許男子的容貌,英俊無比。
當我正想多看那樵夫一眼時,我身邊的人卻起了騷動,我被不知名的力道一推倒在地上,還來不及叫痛,手又被人踩了一下,痛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後面傳來一堆人大呼小叫的聲音。
“你說什麼?”
“說你們南刀盟的人沒種!”
“沒種!哈哈哈,不敢比劃兩下還敢自稱用刀之人,你們北刀會的人才是無膽吧!”
“什麼?你說什麼?”
“聽不懂嗎?哇哈哈!”
我在一旁痛地說不出話來,衣領忽然被揪住,那個不知道什麼幫派出身嘴皮子不靈光的傢伙把我一把撈起來粗聲對我大吼:“喂!小鬼,你倒說說看,到底是南刀盟弱,還是北刀會強?”
我管你們誰比較強,再說不管我答哪一個,不都是死嗎?眼角余光看到掌櫃的早躲起來了,其他的人都是一臉漠然地喝自己的茶,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笑了幾聲,樵夫換了一個姿勢坐在桌上,噙著一抹不知名的笑意看著那些大漢。
真奇怪,他只是睜開眼睛坐在桌上,我感到他的目光就已經籠罩在大廳的每一個地方。
他就只是坐著,然後悠閒地笑笑,那些大漢忽然一臉冷汗直流的樣子,彷佛被猛獸狠狠睨視一樣狼狽害怕,丟下我匆匆走掉了。
我驚魂甫定地走過去要向他道謝時,他已經背起柴薪要離開了,當他走到我面前時,我嚇了一跳。原來這男子是這般的高大英武,他的身高起碼超過八尺,中等身材卻肌理結實,走到我面前時停下腳步看著我,而我必須仰起頭才能看到那雙能喝退千軍萬馬般的威嚴雙眼。
但是身上那套儒者的衣服對他而言太小了,可更突顯出他身材的健美挺拔,而當他一雙有力而修長的雙臂從袖裏伸出來,然後輕輕地,把自己額頭上的亂髮拂去後,對我笑了一笑。
“小朋友,你沒事吧?”
“你是打南方第一府來的,對不對?”
我一聽,嚇地倒退幾步:“不…我…”
男子笑笑:“沒必要這麼緊張,我只是活的夠久了,寶物和人物看過不少,所以認得你的耳墜,以及你那出身貴胄的氣質罷了……至於南方第一府,呵呵……小朋友,你的膽子很大啊……”
我的耳墜……小小拇指尖大耳墜上刻著九龍搶珠的圖騰,天下只此一隻,連另外一隻都找不到,那個人怎麼可能看得這麼清楚?還猜我打“南方第一府”來?
“因為我看過另外一支耳墜。”
我愕然地瞪大眼睛。
那男子看了我好幾眼之後,威嚴清澈的雙眼忽然變的很溫柔,他慢慢地說:“你的……氣質有點像我一位故人……也許時候到了,跟我來,我讓你看一些有趣的東西。”
他的聲音有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魔力,我就跟著他一步步地走進風雪之中,他牽起我的手,一股暖流持續不斷地灌入我的體內,讓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不至於在遠離風雪之前就不支倒地了。
風雪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一直在想,他是誰?為什麼這只牽住我的手是那麼的溫暖?
離開風雪之後,我撞進了一片火紅之中。
細看不是火紅,是一整片的楓林,葉片正紅豔似血,走在小徑上踏著的是一片片飄落的紅葉,然後楓林的盡頭有一個小花圃和小木屋,花圃旁的亂石上雜生一叢翠竹,石上插著一把巨大的鏽刀。
“坐吧!我先去把柴火放好。”他逕自走進小屋裏,留我一個人在外邊四處好奇地觀望。
靠近花圃,發現原來裏面種的都是漂亮的玫瑰花和薔薇,白的、紅的粉的,還有我剛剛看到的金黃玫瑰……
“唉呀!”我感到背部被踢了一腳,整個人趴倒在花圃裏。
“小鬼,剛剛那個傢伙呢?”
“你、你們……”怎麼辦?我把那個人很珍愛的花通通給壓壞了,那個人一定會很難過的,我咬著牙忿忿地看著那群人渣,死都不想跟他們說話,結果又被踢了一腳,我硬是忍住不喊痛,因為怕那個人聽到趕來會有危險,二來我的自尊不允許!
“你們……你們真是不知好歹!啊----”那個男子忽然出現在我和那群人面前,雙眼像燃起火焰一樣,忽然那把鏽刀像有意識一樣動了起來,飛到男子手上,男子一揮鏽刀,一股狂風吹起將那群人全刮了出去!
我也被風吹了出去,可是隨即被男子在半空中輕巧地接住,抬眼望那群人撞到枝幹痛極哀嚎卻還是不停往後退的慘狀,我竟然一時忘了傷痛地開心笑了起來。
“活該!”
“沒事吧?”
“謝謝你……還沒請教你貴性……你是?”
“我叫忘刀。”男子把刀一丟,只見刀在半空中一個閃光,又穩穩插回石上:“謝啦!獅頭寶刀!”
用刀之人還叫“忘刀”?楓林?獅頭寶刀?
啊!
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閃進我腦袋,使我失聲驚呼:“你、你是……”
忘刀笑了笑:“小朋友想到什麼了嗎?”
看著他的笑容,我忽然一陣愕然,他的名聲之響亮不要說江湖人,連我這長於深宮之人都曾聽過他的名號,可是……可是……他竟然還活在世上?
而且更叫我驚訝的是,雖然忘刀的身軀挺拔結實眉目英挺,卻又帶著飽經世事的滄桑,可是……可是仔細看了他的臉之後,發現他除卻年歲的因素,他看起來唇紅齒白,容貌輪廓十分秀麗細緻,和他修長高大的軀體相配真是極為矛盾,而他又和我想像中虎背熊腰、粗獷威武、不可一世的樣子又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人,雖然一臉豪情萬千、氣勢淩人,用刀時有如雄獅怒吼,我立刻確定了他的身份!可是沒想到他的容貌如此俊美,想必年輕時更有如少女一樣,加上那頭蓬鬆漂亮的銀髮,在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如此具有矛盾美的男子!
忘刀看我呆呆傻傻地看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用指頭彈了我的額頭一下:“怎麼?小朋友看呆了嗎?哈哈哈……”
我驀地脹紅了臉,這、我竟然這樣看著一個男子,真是太不知羞恥了!當下只恨不得有個洞把自己給埋進去,真是……真是丟臉!
“你、你說要給我看什麼?”
忘刀一邊哈哈大笑,一邊雙手環胸在亂石上坐下,姿態有如一頭雄獅盤距在上面,等他笑聲止後,他平靜地看著我:“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做,你要拒絕還來得及,因為這一定會用掉你一輩子的時間,甚至你一輩子也做不完,可是如果你不想再回家又想做出自己的一番事業,這是你最好的一條路。”
“咦?”
“需要我再說清楚一點嗎?‘筆繪’公……”
天哪!他竟然真的知道……我連忙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只見男子眼裏浮起笑意,而我的掌心傳來他嘴唇彎起碰到掌心的感覺,我嚇地又把手縮回去,隨即感到一絲惱怒,是,我是年紀小,但是因為年紀輕不懂事,或者除了自己手間一支筆之外啥事也不懂,就可以這樣任人欺負擺佈嗎?
頓時我不知道從那裏來的勇氣,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杆,發出了豪語:“你說得沒錯,但是你幾句話,憑什麼叫我費盡一生去做?”
忘刀又笑了,似乎很欣賞我張牙舞爪的樣子,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到門口招我一起走進去。
進去之前,我聽見他低聲說:“做不做,由你來決定——”
後來我常常想,也許這真的是緣分,過去是汪洋,我是來者,而他是一條小船,載著我到那一端去……不過到最後,他還是沒告訴我,我長得像他哪一位故人……我想我不是那位他為她栽了無數春秋無數花朵的女子,我想……也許到了那一天之後,我可以去問問他……
即使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應該也很好找,到楓樹林中開滿花的地方,那男子依然坐在亂石上,靜靜地伴著他的鏽刀,看花。
下
妃太史傳曰:妃進一方室,見壁上有丹青無數,畫中之人皆栩栩如生,眉眼皆極靈動,神韻豐滿猶如步於畫中,不多時即下畫與吾一見。
繪者多署其名於圖中難見之處,然可想見繪者與畫中人皆為有情人,非有情人不得有如此風采,若無情人不能畫成有情人之神韻于萬一,後妃察畫中人與繪者之交集,除卻少數丹青妙手如悅蘭芳、柳依依等所畫,其他繪者果皆為不以丹青妙藝傳世者。然為何畫中人風采靈動至此?情之一字使爾。
旋入他室,見畫一福,判為刀狂劍癡所繪,作一人坐椅閱書狀,椅上人之神韻難言難語、難描難畫,不知為誰,只知其不可方物也。
畫中人為誰?妃不敢妄斷,僅騰圖一幅,然必神韻不及葉氏所繪,供後世人觀之。
(七校者注:悅蘭芳,為汗青編禦主,雖為一方之主,品行不端、好權術,然以善繪、善植蘭享譽當世第一,有“御筆丹青”之雅號。其畫多已散佚,現傳於世者唯有其弟“玉指聖顏經天子”一圖,其詳見〈才人雅士列傳〉及〈汗青編世家〉。
柳依依,南武林之才女,貌美而善繪圖,故有“繪影臨芳”之雅號,其號為悅蘭芳所贈,亦屬薄命女,其詳見〈才女佳人列傳〉。
至於妃太史前傳所言之人,繪者應為刀狂劍癡無誤,以其與素神人相識甚久,信筆揮就應非難事,圖中絕非其妻玉頸金羽,有此一說者謬誤大矣!且圖中人身旁別無長物,顯示繪者無繪細物之才,竊以為一代刀客應不以繪畫見長。僕私觀其圖良久,就其面貌特徵及葉氏交友程度相識,判為一代神人無誤,然此圖中,神人之相貌與後世一般所傳者大異其趣,無怪以妃太史聰慧能識而不敢有定論。)
妃太史: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當我們在看自己心裏最重要最心愛的人的時候,是抱著一種那麼虔誠的目光--也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看著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可以那麼的熱情……
但也有些人,他們並不相望,卻不代表不相愛。
進入內室後,我的眼前忽然大放光明,一瞬間我忍不住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以後,我發現有數百道眼睛正看著我笑。
應該說有數百個畫中人對著我盈盈地笑,我作夢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木屋裏竟然會有這麼寬闊的房間,更想一間方室之中竟然掛了大大小小數百張的人物肖像圖。
忘刀看我一臉嚇呆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他走到一邊竹椅坐下:“慢慢看吧,時間很多。”
我慢慢地環視周遭,實在太多了,我只好從忘刀身邊的數幅畫看起,在他的身後的一幅圖中,有一個穿著東瀛裝束的女子沉靜地坐在櫻花樹下,那個女人的臉上有著醜陋的傷疤,卻掩不住她身上那種可以使人心安的氣息。
其他是一個清瘦的男子,臉孔和忘刀一般俊美,只是顯得溫文儒雅,手裏牽著一個小女孩;再過去是一個眼神嚴厲的冷豔女子,一身紅衣站在滿地落花之中,氣質十分高傲。
離忘刀最遠的是一個青年男子的圖,他的身邊有一個插滿劍的劍架,穿著非常樸素,短短的烏髮,氣質沉穩,不及狂刀俊美,卻也眉目清秀,只是骨架十分嬌小,但卻有著一雙江湖劍客特有的銳利聰敏眼神。
只見他一手垂立身旁,一手卻撫著劍架上的劍,好象在看著眼神為他作畫的人,卻又似乎在沉思著有關劍理的問題一般。
我會一口氣看過這幾幅圖,除了它們離忘刀最近之外,其實他們不管男女,其畫法都是粗獷中帶著細膩,筆法大開大闔之際地塗抹人外景物,卻又十分細緻地畫出了靈動的神韻,所以我想,這幾幅圖的畫者應該就是眼前這個男子吧。
其實我慢慢地一張一張看過去之後,發現這幾百張圖幾乎每一張的作者都不盡相同。對,都不一樣,因為每一張的畫法都不很相同,可是相同的特點就是畫中人的神韻總是被畫得栩栩如生,彷佛隨時可以走下來與你對話一樣。
這些畫中人,也是被畫得極其美麗的,不管是羽扇輕搖的風流雅士,美目盼兮的妙齡女子,或者是清聖莊嚴的秀麗佛者,他們的眼神都是微微彎著,帶著淡淡的、極其美麗和悅的笑容看著眼前人,也就是為他們作畫的人。
是的,那種眼神真是非常的美麗,我以前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見著了自己平生最要好、最喜歡、最契合,或者最心愛的人時,露出來的笑容是那樣的美!
那該怎麼形容呢?拿這位佛者的眼神來說吧!只見他一雙清澈的鳳眼微微彎起,鬆開了看來嚴厲端整的柳眉,紅潤的嘴角輕輕勾起,整個人閒散地靠在梅樹旁,然後我似乎聽見了他笑出清脆的聲音似的。
不只是一樹梅花,似乎所有的花、所有的陽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隨著那一笑淡淡地傳給了他眼前的人!
我現在才相信,原來世間真有“一笑傾城”的事情!能承接這樣微笑的人,到底會是怎樣的人?而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數百瞬傾城微笑的面前!
而畫圖的人,除卻少數能夠非常細膩地描繪出畫中人身邊事務外,大多數只能畫出圖中人的相貌神韻而已,可是光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神,那靈動的、彷佛會走路一般的優雅身型,他們所畫的圖就足以讓一般的畫匠羞愧而死了。
為什麼那麼多不以繪畫專長傳名後世的人能夠會畫下如此美麗的畫像?我想,也許是因為他們畫的不只是他們的意中人,他們畫
的是他們心裏的天人,他們以熱情為筆觸,以愛戀為繪料,一揮而就不假雕飾。
也或許這幅畫畫在畫布上之前,已經在他們心裏畫過無數遍。
而當一個人在另外一個人心裏是一個至高無上、是一個投注所有溫柔愛意的物件時,他就變得絕頂美麗了,因為他被一種熱情如火的眼光直直地追逐著。原來當一個人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愛戀的人時,那個人的一顰一笑愛恨嗔癡都默默地成了思慕者心裏千百幅圖。
愛一個人深了,看他的時候不只用眼睛看,更把他看進心裏。
而圖中人必然也是深深地愛戀著為他作畫的人吧?想想看,畫一張圖需要多少時間,縱然畫圖者功力再高,也需要一段時間來醞釀,而一個人願意耐煩地或立或坐,只為了對方開口說想為他畫一福圖--
圖中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有不耐煩的神色,我不禁想,也許當畫圖者用灼熱的視線追逐著他時,他也正看著自己最深深眷戀之人吧?所以那數百雙眼神都是直視的、坦率的,毫不保留的,那就是“一笑傾城”的魅力!
一個人用愛戀的眼光看著另一個人時,那種眼光永遠是最美的,只是我從沒想到身在武林中打滾那麼久的人,他們的心靈竟然還可以為了對方而保持了這樣一片純潔的地方,美麗不只存在於愛戀,還存在於愛戀的澄淨無瑕。
那眼神似乎都在告訴他或她所愛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願與你生死與共!
可是當我的視線轉到擺在房間正中央的畫像時,我不禁有點失望了。
那是一張畫著三人的畫像,其中一個紅衣女子、一個綠衣少年都如其它人一樣活靈活現,唯有他們身邊一個蓮冠高瘦男子,讓人不由得遍體生寒。
這個男子頭戴蓮冠,滿頭梳得齊整的銀絲,相貌清俊無倫,額前一點朱砂痣似乎閃著寶石般的光芒,體型清瘦修長,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美則美矣。但那張秀美的臉上一點笑意也無不說,眼神流露一種冷酷無比的神韻,彷佛在他眼前的不是自己親愛的人,而是什麼深仇大恨的人一般。
看著那個男子,不由得感到一陣失望,原來素還真也不過如此?掌握文武半邊天固然應有如此威儀,但是那樣冷然的氣勢和眼神卻讓人有無法親近的感覺,甚至連勾起的嘴角都讓人有一種狐狸般不懷好意的眼神,十分討厭。
原來一代神人也不過如此………?
我只看了一眼,就頗感失望的轉過臉去,縱然一代神人相貌如此秀麗,但是看過了一笑傾城的我,寧願去面對比他醜十倍的人,也不願多瞧素還真一眼。
“怎麼?你不喜歡那張畫?”忘刀看我理都不理那張圖,似乎覺得很有趣:“那是他的真跡呢?”
我搖搖頭:“騙人的吧?怎麼會有人把自己畫成那麼可怕的樣子?活像披著漂亮人皮的鬼魅,縱然再好看也不成人型!”
忘刀斂起笑容,沉默了半晌才說:“有時候,有些人最討厭的……就是自己……”
當時我還沒弄懂這句話裏,含著多少素還真的辛酸,想來我真是太年輕了,後來再看這張畫,對於那個冷峻的素還真終於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惜,這是後話了。
當時我未及接話,忽然背後感到兩道幽幽的目光。
“嗯?”我轉過頭,只見那個方向來自數步外一個幽閉的房間。
“那裏面有人嗎?我去打個招呼。”我快步走過去,忘刀還來不及阻止我,我已經打開房門。
一打開,我呆住了,腳步不自覺退了幾步,彷佛我踏進這個房間是罪大惡極的一樣!我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房門口三步遠處,完全傻在那裏。
忘刀走到我身旁歎了口氣:“那兩個人,不是你和我可以去打擾的。”
兩個人,其實說穿了只是一張圖。
圖中是一個穿著白色單衣,坐在竹椅上看書的白髮男子,只見他低頭翻著書頁,滿頭及地的銀絲優雅地垂落肩膀和胸前,雙腳沒有穿鞋子,而是閒適地擱在椅足間的橫杠上。
那個白髮男子好美,連身上沒有一處不美麗,白玉般的額頭、朱紅色的痣、清亮溫柔的雙眼,一雙撫著書頁的素手,兩片粉嫩的紅唇、修長閒適的體態……彷佛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長在他身上一樣,不管是誰看到這幅圖中的這個人,都會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美麗了!
畫這幅圖的人到底是用怎麼樣的熱情眼神看著圖中人呢?沒有絕頂的熱情,是無法將一個人畫的這麼美的,我的腦海裏只有“天人”這兩個字可以形容男子的美。
但是圖中的男子並沒有看著為他畫圖的人,他只是低著頭翻閱書籍,而且從角度來看,他們也不是面對面的,彷佛是有一個人像我一樣躲在一角默默地,為自己最心愛的人作畫一樣。
我忽然生起氣來,若有一個人這樣深深地愛著另外一個人,而另外一個人不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那不是一件很可惜又很可恨的事情嗎?圖中人未免太不知好歹了,竟然連側臉看一眼對方也不肯,真是一個狠心之人!
當我想轉開頭時,忘刀拍拍我的肩膀:“仔細看。”
看?我雖然覺得多看無益,還是回頭又看了一眼。
那一眼,我定住了。
那是要很仔細很仔細才看的出來的,原來白髮男子並沒有在看書,他的眼神默默地,移轉到為他作畫的人的角度,款款凝視著畫圖者。
說穿了,就是偷看。
正如作畫者躲在一旁,圖中人也一邊躲閃著畫圖者的目光,一方面又不自覺地尋找另外一個人的身影,彷佛他尋的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一樣,既害怕,卻又小心翼翼地凝視著,深怕自己破壞了那熱情眼光的美好。
他們彼此不正面看著對方,好象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卻又偷偷地尋找對方的身影。
然後,隔著一張畫紙,不對望的兩人談著一場深情無比的愛戀。明明癡纏著對方,卻又不想讓對方知道,所以那眼神格外地含蓄、深情、以及痛苦。
那眼神裏沒有笑意,好象也不太在意對方、不把對方看在眼裏,其實他們看的比誰都深,他們的戀情是一場苦戀,卻又執著不悔地付出一切,我彷佛飲下一杯最醇的酒,為那不可言傳只能意會的戀情所醉了。
原來世間也有這種默默的相戀,只是一張圖,卻構成了一個不可侵犯的兩人世界,我輕輕地闔上門。
“如果我能為這兩個人,做一點事情的話……”我低語著……然後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體悟到,我是為寫《尚書系年》而生的開始。
還真本紀之 相見血路之上
妃太史曰:妃見另一室中,卷宗無數,多是前人所遺,為個人信筆寫來為多,其數不可細算,粗估有數百武林名宿。觀其卷內所記,多有六朝風骨,瀟灑疏放,文句高雅,可知當時武林中人皆是文武皆備,更多是精通音律之雅士。今之武者,只知弄刀舞劍,不知修心,言行粗鄙而以為豪爽。見前人如此,當愧無立身之地也。
妃受隱者所帶,至一處專心致志於寫作,經多加考慮,決以書中人之手記為主,妃只簡言其年人在何處,作何事,不言其細,遇見其事,見於傳後人物單獨生卒年一表。
(七校者注:妃太史之記,言簡意賅,以書中人為主,不妄下評斷,然太過簡略,後世考證者需從人物簡表及其它兩大表“四方年表”、“武林年表”詳查外,“還真年表”為記素氏所做,反而可見處不多。然“四方年表”謬誤甚多,此為四方武林記年方式不同,妃太史亦力有不逮。)
妃太史:這是我在還真本紀之前的最後一段話了。
忘刀將我從畫室帶出後,又帶我去另外一個地方,那是一個百花蔓開,只有一個池塘裏光禿禿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此地獨缺蓮花。
他帶我到主人的書房,裏面擺放的是無數卷宗和書冊,他叫我放心住在這裏,絕對沒有人會來打擾我的創作的。
然後我就開始了住在這裏的日子,我每天每天閱讀著如此龐大的書面資料,可是一點都不覺得煩,因為這些資料都是當年這些武林名人在煙波風雨之中,寫下來的生活劄記,非常的有趣。
而且我發現他們不僅武功過人,在文學的涵養上也是非常深厚,落筆書寫的字體和形式各有風格,引經據典彷佛信手拈來,真是叫人驚佩他們的才華,若他們放下武林之事,專心於學問之中,必然亦是一代宗師。
舉例說明:百世經綸專研佛學,但是他的行文風格確有著六朝雅士那種飄逸不俗感,而他不拘泥於佛家道理,書中隨時可見詩詞佳句。非凡公子和莫召奴皆出身東瀛,每每有空,常會對中原與東瀛的文學和生活方式和政治社會等等得比較,只是較為散逸,卻是後世考察東瀛著作之依據。今世東瀛與我中原情勢依然緊張,我中原想瞭解東瀛實在非常困難,有這兩人的資料實在助力不少!
非凡公子性情嚴謹,他曾對於兩地的政治情勢作了一個比較,並記錄了東瀛特有的忍者組織;莫召奴性情較為柔和,多是散篇的記載東瀛上流社會的生活情況及雅好的生活方式,不難想見此二人的風采亦是大大不同。
此二人後來都終老中原,非凡本是魔界貴胄,莫召奴則一生未回東瀛。
這顯示了以往的武林中人看重的,不只是一種武力上的爭勝,他們也喜好文學,著重的是一種全方面的人格培養。
在這其中也看到不少人本身就擅長音律,雖然不像琴魔,單以“玲瓏聽心曲”、“重修霓裳舞衣曲”、“重修廣陵曲”、“重修唐律”等等著作傳世。但是常可以見到他們閒暇時撫琴自娛。而且不同的兩人,甚至兩人敵對立場時,也常可以見到同時兩人吟詩作對,暫忘干戈的時候!
真是何等的風雅,觀現在有些武者,只求武學上的進步,而把言詞上的粗鄙不文當作豪爽痛快,看到前人如此,真該羞愧欲死!
經過多加考量之後,我決定在人物本傳裏隱去我自己的身形,用最少最少的字,去寫一個大概的情況,我的話越多,越失真。畢竟我是旁觀者,寫這本書,就讓這些人珍貴無比的紀錄活生生地呈現在眾人眼前,也許這些人自己在寫的時候,會有失真之虞,但是這是他們當下的心情記錄,所以不減其價值。
其中“還真本紀”裏,可以見到葉小釵在每一篇劄記的後面,都會加寫一段文字,經過數天考慮後,我還是決定將它保留,而不另外立于“葉氏世家”之中。
然後,我該隱去身形了。
還真本紀
妃太史:素還真敗于歐陽上智,降之。歐陽氏為試其忠心,匿,時太陽盟等組織皆與歐陽世家為敵,素還真妙計破之,中間毀一眼一臂。後與其師弟談無欲相鬥,重傷,體入神器,遇葉小釵,破之。
(七校者:素還真因公佈名單一事敗于歐陽上智之手,降之。歐陽氏後不久詐死,由其義女陰月夫人與素還真見面,為取信陰月夫人,素還真自斷一臂,剜出一眼,後治癒。
素還真入歐陽世家,名為敗者服輸,實為破歐陽一族勢力也,退太陽盟等,然歐陽氏亦衰,後因歐陽上智為德不卒,行無道義之事,歐陽氏破,上智被放逐海外,一時不知所終。後數十年,方東山再起。)
妃太史:尚書系年所用的劄記,多是素還真寫在自己生辰前後,不外記錄了一年來的點滴心事,或者當時的心情有感,總共十數篇,見於下篇。
素還真:
前兩天,我遇到了一個人。
他是隨著照世明燈一起出現在我的面前的,他默默地看著我,臉上有一道刀疤,所以我知道他就是武林中的傳奇人物。
當時我的情況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好幾次我因為累了坐在樹下休息時,都要覺得自己快要離世而去,只可惜那是錯覺,素還真沒有隨便想死就死的自由。就算我想死,也會有人來救我,就算沒有人來救我,素還真也不會死,因為天不要素還真亡。
但是痛楚卻無法消失,痛楚不只在於身體,還在於心,從當初的意氣風發到現在狼狽不堪,我都可以相信我會度過,可是心無法停止痛楚。有時候,有些人的心離自己而去,那是一種心被剝離的感覺,以往我學習得到,現在我開始學習失去。
一線生安慰我,說有些人無法向我這樣堅強,我回答說:“不如說沒有人像我這樣冷血”,他笑笑:“你不是冷血,只是難過的時候也沒有眼淚。”
說完,他也不管自己年紀多大了,哭起來他那漂亮的一把鬍子都亂掉,為我大哭了一場,他說等他哭完再回去。
他回去之後,我坐在地上休息,這時他提著一盞燈籠靠近了我。
他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挺拔高大的武者身材,俊秀的臉上一道血紅色的傷痕,背上背著一對刀劍,眼裏一片澄靜,眉間一段憂鬱。
我和他對望了一眼,在他澄靜的眼裏我看見了他的心,也是一片清明。
我聽說過他的很多事情,但是從他身上找不到一絲絲對生命的埋怨,也許他很認命,但是一個認命的人卻又有著一種不屈不撓的意志,讓我覺得他是一個會不斷超越現在的人。
他放下燈籠,輕輕地把我抱到一個比較乾淨的地方坐著,然後聽我和照世明燈說話,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
忽然,他的視線被一叢金色的草花吸引住了,他輕輕地靠近它,不是摘下,只是輕輕地用手摸摸,聞聞,愛憐地看著一會兒之後,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回到原座坐下。
而他坐下後,又繼續與天地相和,當我看著他好一會兒,他忽然睜眼看我。
我被很多人看過,越是聰明的人站在我面前,不是用眼神探測我,就是刻意不讓我用眼睛看他,這是人保護自己的本能。
但是他不管看任何人都一樣,你覺得被他看進心裏,而他不會立刻決定要討厭你或者喜歡你,因為每一個被他看進他心裏的人,都會被他當作好人。
當照世明燈請他幫我砍去體外的神器後,他將我扶起來站好,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為我解開了痛苦,然後又提著燈籠離開了。
他是一個讓我忍不住想和他交朋友的人,不知道有無機會再見到他?
葉:第一次看見還真的時候,大概是他最狼狽的時候吧?
當時他的一眼一臂都被毀掉,身上又插著一隻兵器,坐在樹下休息,看他完好的眼睛紅紅的,蒼白的臉上滿是冷汗,好象一隻可憐的小兔兒在樹下蜷縮打戰。
當時我想,也許,他要對江湖死心了吧?憑他的才智要脫身應該不難,不像我一直在履行二十年之約。當時支撐我的,只是我相信總有一天可以回到她的身旁,只要活著一定有挽回的時候,雖然後來我還是失約了。
但是當我抱著他到另外一個地方坐下,他在我抱著他時抬起眼來看我,我發現我錯了。當他的眼睫垂下來遮住他的眼睛時,那好象是一種對什麼都心灰意冷的感覺。
但是當他看著我時,我在他眼中看到對生命的熱愛。
那不是一種對小我身體的愛,那是他對所有人、所有事情的一種愛,他的愛是一把火焰,可以支撐著他一直走在江湖路之上,他所做的不是要去稱霸武林或者威震天下,他求的,是一種所有的人都能夠得到幸福的日子。
“很傻是吧?”後來他曾經這樣問過我。
記得我點點頭。
當時,我沒有和他多說什麼,因為我覺得不會再見面,即使他很特別。
現在,看著靜靜沉睡在水晶棺木中的他,我再一次地,低下頭,悄悄地用不能言語的口,說一句在他生前從不許我說的話……
愛你……還真……
還真本紀之 無情路上多情人
妃太史曰:歐陽上智敗,幾經波折後,藉崎路人之助,葉小釵與素還真化敵為友,後有天虎魔龍之爭,葉小釵後遭傷眼之劫,素還真遇朱雀雲丹,又有武皇與一頁書之賭局,魔域之野心勃勃,一時江湖詭譎難料。後素還真與朱雀雲丹一夜繾綣,有素續緣。
(武林七校者曰:天虎魔龍之爭,乃假武皇“燈蝶”所編織謊言,燈蝶為天蝶盟之主,出身集境而意圖染指中原,故設巧局。朱雀雲丹亦其巧加安排,亦非朱雀雲丹,真朱雀雲丹為織夢師,假朱雀雲丹為風采鈴。“羅網乾坤”崎路人現身江湖,便是為了尋找殺兄仇人燈蝶而來,此時燈蝶假扮武皇操控太黃君等一般人對抗素還真,素還真深陷情網不可自拔,義無反顧,後有種種風波。幸有“百世經綸”一頁書之起與燈蝶對抗,然中原一時傾頹如山倒,後轉為集、苦二境之征戰,此是後話。
天虎魔龍之爭,詳見於“燈蝶列傳”,“崎路人列傳”,朱雀雲丹風采鈴,見於還真本紀之二章,一頁書之軼事,見於“一頁書本紀”及“海殤君列傳”之中。)
素還真:
我從來沒想過,有人可以讓我忘了時間。
有一個人可以和我作朋友,做一個完全不需要用機心和言語去對待的朋友。有一個人,我想我也許是喜歡她的,那種喜歡不是朋友的關係,而是更深一層。
對於一個時間永遠不夠用的人來說,忘了時間是一個很奇妙的體驗。忘了時間,等於忘了“素還真”,忘了“素還真”,那麼“素還真”這個人該做的要做的,可是不想做的事情,都可以不用做。
我不知道這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也許這是不幸,“素還真這個人要是有了太深的私人情感,就會變得不理智了”,曾經有人這樣警告過我,可是如果連一點點的情感都不被允許,那素還真要讓人如何覺得他是個人呢?
一個人沒有小愛,就沒有大愛;這是聖賢書上說過的,我想那些怕素還真太過於偏心於幾個人的人,或許是怕愛得多了,人就會自私。
***
當葉小釵來到我面前時,他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你好嗎?’
我點點頭。“葉小釵,請到內室休息吧,素某還有事代辦。”
過了三天之後,我們才有空好好面對面坐下來聊聊,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喝下桌上的第一杯茶。
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也正看著他,當我端詳他的時候,發現他比我想像中年輕、相貌英挺、卻也比我想像中歷盡滄桑。為什麼呢?他明明只活了數十年,為什麼會有那種神情?
彷佛被傷透了心,可是找不到怨恨,只是默默地將傷口掩住,等他的傷口癒合之後,那赤裸的新生部分又繼續坦露出來,這個人……學不乖嗎?我無法理解。
我也無法理解為何他有一雙非常澄澈的眸子,那雙眼睛並不算絕頂聰明,劍客的智慧不是用在人情世故上的,但裏面完全沒有懷疑、憤怒、厭惡等等負面情愫,也沒有隱藏起來不讓人知道的憎恨。
當他看著我的時候,就只是看著我而已。
看了我之後,然後決定要留下,留在琉璃仙境裏,就是這樣。
為什麼他可以有這樣的眼神?因為他決定要忘記仇恨之後,就可以這樣徹底地拋棄對我的成見或者想法,用一種重新再開始的眼光看著我嗎?
連我自己都做不到,把仇恨遺忘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在被我被武器或者言語傷地最深最重時,心裏也會產生一種憎恨的情緒,我討厭去憎恨別人,但是有時候憎恨能讓人活下來。
我可以不去報復人家,可是我不能停止怨恨,直到我遺忘為止。更可憐的是,有人必須靠著恨活下去,這種人越是恨,臉上笑得越是迷人,殺人時笑得最為開心。
崎路人是我看過最為聰明的人,他笑得時候,連我都覺得有些發寒,那樣子的人笑得時候,眼睛像貓一樣,瞳孔是一直線的。我常常看著他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像他,只是我沒有一個憎恨到極點的物件,所以不像他那麼狠與惡,但是我現在常想,要是我有他的一半狠就好了。
‘你看起來很累,休息一會兒吧。’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的話。
“啊,謝謝,素某還撐得住。”
葉小釵露出一個愕然的神情,他看看我,然後又問:‘你……聽得見我說話?’
然後他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只有一下下,但是我覺得我和他之間似乎已經不再存在距離。
但是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其他人聽不見他的聲音呢?他的舌頭雖然不良於言,但是要說唇語或發出一些聲音也不困難,為什麼其他人聽不見他的聲音呢?
消除了距離之後,就是開始有了牽絆。
其實和他相處是一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情,小釵從不造成別人的負擔,和他坐在一起的時候往往不需要想太多。因為當一個人想太多時,他就無法反璞歸真了,每當和小釵坐在一起喝茶時,我總能找回幾分原本的自己。
和崎路人在一起時,常常要提防他的言語。在和一線生說話時,一線生不是講一些搜集來得情報,就是絮絮叨叨地講一些活像是管家會講的話,但是小釵只是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
‘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嗎?’偶爾他會這樣子問。
“小事罷了。”
然後他就不多問了,他只是用平靜的眼神看著我:‘多休息,不然一線生又要罵你了。’
很奇怪,我一向很喜歡和人談話的,不管是天文地理或是人間事,我都喜歡談論,可是唯有在小釵面前,我覺得安安靜靜坐著賞花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這並不是因為小釵不會說話,所以我跟著沉默,而是因為我們之間不需要說太多的話。
小釵和我,從來不試圖去瞭解彼此,但是好象我們已經深深地瞭解彼此了,這也許是緣分吧。但是現在我對他充滿歉意,因為我的私心,使得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這是第一次我那麼憤怒,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一個人;即使只有一瞬間,我也想過無數種方法,要把傷害葉小釵的人折磨致死!為什麼我會有這麼憤怒的情緒?為什麼我會這麼激動?我越來越不瞭解自己了。
但是有一件事是很明白的,當我站在葉小釵面前時,他包著滿臉繃帶的臉朝向我,我知道他又在看我了。
‘別擔心,去做你想做的事,見你想見的人吧。’
我知道總會有辦法救好他的,素還真會不計一切代價地治好他,可是……為什麼為我受傷的他,一點生氣的情緒都沒有呢?他只是叫我去見想見的人,啊,是了,他知道我想見朱雀雲丹,那怕一面也好,我想見她,所以他不阻止我嗎?
我不懂,其他的人都是說為了我好,所以不讓我見她,那小釵希望我去見她,又是為了什麼呢?
可是我很感謝他,當所有人都阻止我的時候,只有他從不說一些虛偽的話,因為他一直是一個活在真實中的人,因為他不說謊。
***
若說和葉小釵相處時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運用智慧;那和朱姑娘相處時剛好相反,我們幾乎都在交談,一旦交談就需要用到智慧,可是比起不夜天外的鬥智,和朱姑娘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肺腑。
我們只講真心話。
我從來未曾見過這樣的女子,她美麗、高雅、矜持、完全不懂武功,卻有著一雙奇妙的眼睛。在看著她的時候,她宛如冷漠的冰山,卻又像熱情的火焰,可是大多的時候,我有些不瞭解她。
不夜天的七天裏,我們都講些什麼呢?嗯,如果讓一線生或者崎路人知道了後,都會說是“廢話”的話。
自然,談論詩詞、說今道古、討論孔孟老莊思想……或者只是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從他人的理解角度,從我以往的理解角度,自然也會認為是“浪費時間”罷了。
可是我會忘了時間,在面對少女的時候。
少女的微笑,少女害羞時用長髮掩住自己表情的模樣、少女的體態、少女戴在頭上的發帶、少女的絳衣羅裙……少女的每一句話,少女含在眼眶中不願滑下的淚珠……我總是一直看著她,無法移開視線。
為什麼我會這樣專注地看著一個人?我和葉小釵或其他人時相處時雖然也看著他們,但是不需要這麼專心,這麼專心的話我很快就會覺得疲倦了。
可是看著她時,我不覺得累。
當要離開時,我知道也許緣分盡了。可是我還是想見到她。
就算所有人都說不可以,我還是想見到她,就算我的理智告訴我不可以,我也還是想見她,這是什麼樣的心情?原來我可以這樣想著一個人嗎?
我常常做一個夢,夢見我和她一直在一起,這個夢可能實現嗎?
第一次,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心情,即使對他人、對葉小釵充滿歉意,可是我還是想和她在一起。
明天又有一個機會可以和她在一起了,這一次、也許我可以向她提起,請她到我的琉璃仙境來作客,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向她說。
***
葉:到最後,還真想說的話還是無法說出口。少女從南方來,帶來了南方特有的柔情,最後卻化做了北方的雪,被來年的春天一照,無法融化在還真的懷裏,而是變成了一池無奈的春水,然後消逝。
如果我知道最後是這種結果,也許我就會阻止他了吧?
其實一開始,我並沒想到我和他之間會有那麼深的牽絆。或許是因為我累了,所以任由他人安排我該往何處而去,就這樣到了琉璃仙境。
在看著仙境主人時,他也正看著我。
那時他的傷口都已經好了,所以看起來神采煥發、俊秀的臉上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很少人這樣看我,因為大多數的人都記得看一個人的時候,要小心不要被對方看透,所以他們會隱藏自己的情緒。
還真的眼神裏,當時沒有叫做“感情”的東西,但是他卻讓我覺得他很努力地想去瞭解我。
然後我發現了他可以聽到我的“聲音”。
“真奇怪,為什麼他們都說聽不見你的聲音呢?”他覺得聽到我的“聲音”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為什麼其他人聽不到呢?
我笑笑,從來不曾告訴他答案,因為那是屬於我的小小特權。
我好象從來不曾向還真說過有關他的眼神的事情,不管是從以前的淡漠理智,到後來對我的淺淺情意,他始終是專注地看著我。像他那樣的人其實可以一心多用的,但他每一次對我說話時,都是看著我。
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動作,看著我的嘴唇,他只做“看”我這一件事。
這是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假如他們有還真看我的萬分之一專注,他們就不需要到處找紙筆讓我“說話”了。
可是看著那個人的時候,當時我在想什麼呢?
對了,還真沒有感情。他常常不理解很多事,而流露出一臉疑惑的樣子,然後一臉熱切地想要找出答案。
可是我很難告訴他有些事情用“理解”的方法是行不通的,有些事情是要用親身體會才會明白,有些答案無法用找的,而是一個人跌跌撞撞走過一遭之後,用傷口換來的。
所以當那個少女出現在還真眼前時,我曾經想阻止他,後來我放棄了。
曾經想阻止,是因為我怕他傷心;後來放棄,也是因為怕他傷心。
也許是因為他和其他人說話時,他一定會被許多事情所打斷吧?沒有人會真的關心素還真愛誰的問題,他們只關心素還真什麼時候會解決什麼事情。所以有關於她的事情,他只對我說,然後我聽。
也許是他笑得太過天真和開懷,也許是因為他臉頰上的粉色太過美麗、也許是因為他看著少女的眼神太過溫柔,也許是……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被他所吸引。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他,有關於我和我曾經深愛的女子的事情,但是最後我還是沒有說。雖然我早知道無情路上多情人最後總會變成傷心人,可是看著他那麼快樂的神情,我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有時候越是相愛的人,結束時越是心痛,並不是因為不相愛所以分開,而是因為太過相愛所以不得不分開,就是因為相信情愛可以讓兩人有再次相遇的機會,所以才忍受分離,結果反而失去了彼此。
還真最後還是失去了他的少女,在他還來不及掌握幸福時,幸福轉身狠狠戳了他一刀,從此他心上的傷口從未癒合過。
多年以後他曾經回到不夜天去居住,當時我也離開了琉璃仙境,獨自在湖邊釣魚,我們很少見面,但是不見面不代表不思念,只是當他想著那少女的時候,我不想去打擾他。
有一天深夜裏,他忽然來了。
‘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看看你。”
他或許是想暫時從思念裏離開吧?然後他坐在我的小屋裏,一臉新奇地看著簡陋的擺設:“這些……都是你做的?”
我點點頭。
“我都不知道,你這麼厲害。”還真摸摸書桌,忽然他的視線將定在一處。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原來是我做的小小人像。那是一個很樸素、還沒有完全雕好的人像,他將它拿起來後仔細端詳。
“這是誰?”
‘你。’
“我?”他呆了一下,隨即笑道:“我有笑得這麼開心的時候嗎?”他低下頭假裝看著其他的東西,手卻握緊了那個小小的人像。
‘遇見她的時候。’
小小的人像在他的手裏化作薺粉。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他好象想道歉,又好象想離開,最後他只是坐在我面前,默默地滑下淚水。“不要提她好嗎……至少,不要由你來提她……”
還真不曾說過愛我,或許是因為他無法理解愛一個人很簡單,但是失去一個愛人又從新愛上一個,那又更困難的道理。也或許,他不願去理解,因為他被愛傷得太重,所以縮回他的保護殼之中不願再出來。
更或許,他覺得不該背叛少女和他的愛情,所以他聽到“我”提“她”時,會覺得痛苦。
聽說海底的鮫人流淚時,淚水會變成珍珠,那是要讓鮫人的情人記住鮫人為自己流了多少淚水,其實淚水變成珍珠只是要讓人計算那淚水時,可以用車載斗量而不怕它被風一吹便消失無蹤罷了。
那還真的淚水,或許已經可以填平大海,因為她的關係,因為我的關係。
不過,現在我在想,還好我遇上了他,還好他遇上了我,就算還真一直否認我們相愛,至少我們並不寂寞。
一個人很寂寞,兩個人在一起的話也許就能把悲傷遺忘。
現在雖然他已經無法睜開眼睛,但是伴著他的我,並不寂寞。
還真本紀之 開到荼靡花事了
妃太史雲:崎路人絕於千邪洞,天下第一素續緣因術迅疾生長,為滅三途判而出,組造世七俠滅豐都鬼樓,豈料風采鈴因此枯血而亡。
素還真與之父子相克,傷重而不知所終。天河運棺之時,方現身與孤愁周旋於棋盤之上,引出塵界九龍,九龍之末龍末九為得人魚心弦,殺素續緣。
(七校者:妃太史此段言之過簡,蓋一頁書複出,有與真武皇之爭,崎路人為風采鈴之事亡於千邪洞。素續緣則為滅境所收養,用“誕登剉骨”一術使小兒成翩翩少年,助素還真滅“酆都鬼樓”。然因金小開之故功虧一簣,小釵足斷,鬼王棺一行脫逃。
為還真為救小釵雙足,因緣際會與續緣父子相認,亦使父子相克之天命應驗,素續緣體內血液生變,邪氣漸生。邪靈之首擒采鈴為之換血,還真與續緣因意見不合而起爭端,素還真遭數次重創,而後不知所終。一頁書因體內毒素發作,肉身損毀,遺言運棺天河,一路波折不斷,引動九龍現世。而素還真於道境現身,周旋於棋盤之上,破危險於談笑之中。
後人魚後代心弦癡纏不斷,引發無數風波,九龍之末九為娶佳人,殺素續緣,遺體扔進葬屍江中,素續緣一點靈氣未散,後化身不知名。)
素還真:
誰道青春無限好?每到此刻,最是惆悵,恨不得依舊。曾記園中粉霧一片,綠葉紅花好。如今芳菲都歇,落紅滿處,一片蕭瑟,唯有荼靡豔豔,只是花事已了,但聞杜宇淒切,聽了心碎。
苦恨無計留春住,但見流水落花,片片去也,滿地鮮紅,半殘半凋半零落;人倚池旁,亦哭亦笑亦枯槁!曾記春燕朱雀來時,一池蓮花搖搖;如今佳人何在?但見滿湖蓮心碎落,隨處去!何杳杳?
開到荼靡花事了,只有鶗鴃與我共寂寥。
也許是早已知道的結果,最後還是剩下我一個人,獨自在醒來夢裏徘徊。
我所愛的少女,我的朋友,我與少女的孩子,我的知己……如今都已經走了,是我自己送走他們的,不管是送上了死路,還是將他們趕走,總之他們都離開我了。
是我自己決定要這麼做的,“這麼做對大家都好”。這句話,我只能對自己說,用來欺騙自己。
為什麼我可以笑得出來,為什麼我可以若無其事地說這些話?為什麼我還可以靜靜地坐在這裏,寫這些東西?為什麼我不能丟下一切,只是拼命的跑,跑到天涯海角到天堂地獄跑到哪里都好,只要是沒有人的地方,沒有“素還真”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我恨素還真,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恨他,好恨!
為什麼我要犧牲我的一切來成全素還真,為什麼素還真必須為了世人而犧牲這些?那些我不認識的人敵視我的人想殺我的人,為什麼我必須去和他們周旋?為了保護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何意義的東西,我竟然要犧牲我的朋友我的知己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為什麼?
所有的人都錯了,素還真不是聖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渴求的不過是一點點的幸福,為什麼素還真不該擁有?因為他身負天命,因為他掌握文武半邊天嗎?
為了這種東西,我竟然要放棄這麼多東西,而我竟然也這樣放棄了。
我好恨,我好恨認命的自己!我恨我自己太早看到結果,卻只能走向結果而不能改變它!
我好恨!我恨我自己只能去承受一次次的傷害,而不能去傷害別人!為什麼我不能隨便殺人?以我的本事我愛殺誰就殺誰,為什麼偏偏我不能隨心所欲?
如果我真的半神半聖亦半仙,為什麼最後流淚心碎的都是我?
為什麼我所愛的一切註定要失去?為什麼素還真註定不能擁有?
一個人活在世間能有多久?素還真若不懂長生術,也活不過百年,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為什麼只有素還真不幸?
既然百年之前不是我也不是你,百年之後沒有我也沒有你,為什麼素還真要為了一個虛無的結果而終其一生都在捨棄,都無法停下腳步?
如果素還真是為天憐世人而生,那誰來憐我?
誰來憐我?
葉小釵:
還真的心碎了。
雖然知道註定是這樣的結局,但是我曾經不止一次想過,若是當初來得及挽回什麼,也許還真新裏的傷口會有復原的一天,可是對還真而言,他的愛總是來的太快,走得太急,徒留心上一道烙痕。
即使是我也不忍心去聽還真的哀聲號叫,那是不需言語,不需太多眼淚,只看那雙從靈明清澈到死灰無神的雙眼,就知道還真已經崩潰了。那段時間裏,他在人前依舊談笑晏燕,人走後他坐在白蓮池畔,像傻了一樣不言不語不哭不笑,他只是坐著,但是魂魄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往往有一兩個時辰他就這樣有如一具行屍走肉,不管怎麼叫他、打他,都沒有反應,可是兩個時辰過後,他忽然又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回房間繼續寫他的東西,會說會笑會走動,彷佛剛剛只是一場幻覺而已。
可是我知道的,就是因為還真已經崩潰了,而上天不許他崩潰,所以他只好每天將自己的軀殼抽空,不然他裝不下更多新的傷悲。
只是,看著他娃娃一樣坐著的模樣,不知道為何也是坐在椅子上不得動彈的我,竟然也跟著心痛。
我和他是不一樣的,我只是不能動而已,我的心始終是自由的,雖然我總是為了少爺和小開在心痛,可是我是自由的。而還真現在的軀殼是自由的,可是他的心卻已經被悲傷、怒氣、懷疑,還有深深的恨意所綁縛,他無法掙脫,所以喘不過氣來。
還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失去他所愛的事物,他不明白身為素還真為何就註定要得到,然後再失去,
其實,那是因為他太聰明,比別人瞭解天命不可違的道理,所以他沒有野心的緣故。若是他像常人一樣野心勃勃,只為世間的權勢功名而戰,為了天下第一人的名聲而奔走,那他要的都不會失去。因為他不懂得去挽留、不會去挽留,所以會失去。
如果他無視於天命的警告,為求一生自己的幸福的話,那他愛的都不會失去,他要的都能擁有,他的半邊天也不再動盪不安。如果他能狠下心去除掉眼前所有的障礙而不問原因不問理由,那即使後來沒有青陽子沒有莫召奴沒有非凡公子沒有魔魁沒有任何化敵為友的人,還真依然擁有屬於他的幸福。
就算來世要償還今生的債,那也已經不是屬於素還真的了。或許那個靈魂依舊為了蒼生而奔走,至少他不叫“素還真”。
如果是我的話,我寧可用盡一切的方法來留住我愛的人,我已經認命過一次了,我再任由命運擺佈我的話,我會覺得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靠自己來決定什麼事情。
可是還真沒有,他實在太認命了,他聰明到知道所謂的天命,是無論如何都會存在的“明天”,所以他常常放棄了掙扎。
看著坐在那裏的還真,總是令我一陣陣地心疼。
素還真:
最近我很奇怪,常常自己坐著坐著就沒了思緒,好象整個腦袋都空了一樣什麼都不能想,什麼事情也不能做,想說話又不能,只是呆呆地坐著,這是一線生形容給我聽的。
那段時間我在做什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明明剛剛還想著怎麼救小釵的雙腿,可是忽然整個人像魂魄被鉤走一樣,眼睛睜著,可是什麼都看不見,覺得自己好象掉進了無底的深淵,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現在也沒有永遠。
那是奇怪的感覺,可是實在是浪費時間,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幾乎每天都會有一兩個時辰的時間在發呆,就算我不想,我的身體自動地關閉了所有的思想,我不是進入六大皆空的境界,而是悲哀地發現我什麼都沒有,連眼淚也沒有。
那是一片寂靜無聲,渾沌的世界。
只是偶爾,我在渾沌之中會聽到有人跟我說話,那個聲音很溫柔,低沉的,好聽的,是誰的呢?當我回過神來,那聲音就消逝了。
又是誰將我放到床上的?是一線生?隨行?今生一劍?總不會是小釵吧?他的腳還沒好呢。說到小釵,他被今生一劍推著出去了,我最近因為浪費了不少時間在恍恍惚惚中,醒來總是特別忙碌,和小釵都沒說到什麼話,總覺得……有些寂寞。
葉:
當還真失神的時候,我總是在抱他上床之前,替他梳梳頭發。
雖然我的腳不能動,但是推著輪椅也並非都做不到,剛開始只是因為怕還真坐在池邊吹風,所以將他帶回房間。又因為還真的發被風吹亂了,所以我幫他梳梳頭發。
其實這不該我來做的,為還真梳發的該是那個少女,只是少女如今已經杳然,徒留還真心碎。
第一次為還真梳發時,我也才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端詳還真。
原來他那麼美麗。
略帶蒼白的柔細肌膚,瘦長的肢體,光滑潔白的臉頰上,一雙如玉似冰,卻又飽含寂寞的美麗雙瞳,半垂的眼瞼使得那眼睫看起來格外修長、有點楚楚可憐的味道,就好象我第一次看到他時那種小兔子般的可愛。可是那雙眼睛睜開時,又是那麼明亮有神,充滿著自信,只是如今多了怎樣也掩不住的愁傷,更覺得那雙眼睛如火焰般淒豔,更能吸引人心。
他有一張小小的紅唇,看起來像春天剛開的花朵一樣嬌豔,可是當他笑起來時,卻又帶著蓮花般秀致高雅,隨時隨地吐出柔柔的聲音,讓人忍不住想多聽一會兒。
他身上傳來一陣淡淡的香氣,也許就是蓮花的香氣,我並不太懂,但是那香氣很淡卻包圍住我。
我第一次發現到還真是如此的美麗,他是那樣地美好,看似無懈可擊,但其實不是的,蓮心正苦。
我那段時間裏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幫他梳理他的長髮。
輕輕放下木簪和蓮冠,扶他坐在曾經為少女準備的梳粧檯前,拿起發蓖開始細細地為他梳理一頭像白雲像瀑布一樣的發絲,他的發絲很細,太用力梳的話還怕頭發落了,而且他的銀髮很長,有些被蓮冠束得有點變形,要花很久的時間細細梳理才會直順。
有時候風吹的太久,發絲全打結了,一手拿細齒梳用力解開打結的頭髮,另外一手握住打結處的上端,不然扯的太用力怕還真會痛,也怕扯下他的銀髮。所以梳理他那頭頭髮要花上不少的時間,但是我總是樂此不疲。
他的銀髮好美,握在手裏柔柔的一束,好久都捨不得放開。
我捨不得放開他。
雖然他聽不見,可是我總是在替他梳完頭髮後,溫柔地對他說些話,說些我不敢在他清醒時候說的話。
那時我發現,我已經深深地愛著這個人,我離不開他了。為了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和他生死與共;為了他,我會忍耐著不死,因為我怕他為我傷心;為了他,即使他不相信“人定勝天”,我也會一直陪著他,不讓他寂寞。
即使他無法愛我,即使他不愛我也無所謂,我當時便決定了,為了要活下去,我要認真地愛這個人,沒有他就沒有葉小釵。
還真回應我的感情,是我決定愛他之後的很久很久以後。
那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但是在那之前,我們早已默默地相望。
已經超越喜歡,可是離愛還有一段距離,我就這樣看著他,愛著他,等他也愛我,然後時間就在這其中緩緩地過去了。
我曾經問還真:‘幸福嗎?’
“這個時候不要問這種事情。”記得他當時是偷偷來找我的,一向矜持的他主動卸去衣物躺在我懷裏,臉上一片緋紅地說道。
還真,你幸福嗎?我常常這樣問他。
儘管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之,可是我知道,他跟我一樣,都很幸福。
還好,我們遇上了彼此,還好,我們沒有失去彼此。
還好,我們相愛。
我很幸福,還真,你知道嗎?我真的,因為愛你而成為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還真本紀之 蓮花謝了又開
妃太史:其實這一段筆記,是“還真本紀”寫成很久很久以後才又補上的,因為這段記錄似乎是取下來藏在其他卷宗裏,後來才被我偶然發現的。在此我要求每一個希望看到這一部份的後人不要做出任何的評斷,也不要給予任何的紀錄,看過就算了。
只是,看到這段他們“對話”的紀錄之後……為什麼說是記錄呢?因為只有這段文章不是在最後由刀狂劍癡補上一段話的,這段斷斷續續、淩亂無比的文件,似乎是素還真先寫下,然後撕掉藏起來後,偶然被刀狂劍癡發現的。每一段素神人的文字之後必接著一段刀狂劍癡的文字。
這段文字簡直就像……就像……像兩個人在對話,而且是熱烈無比的情話,應該就是這段斷斷續續的書寫後不久,他們兩人就真的在一起了。
不過我在想,到底世間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相愛比較多呢,還是相恨比較多呢?若是相愛比較多的話……也許我當初的選擇錯了吧?
我是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子,卻出生在權貴世家,後來被內定為一國之後,那一年我二十歲。不過當時我和那個男人與其說是未婚的男女,不如說是相見眼紅的仇敵,為了離開被束縛的命運和婚姻,我不顧一切地出走,然後有這個機緣寫了《尚書系年》這本武林史記。
但是在二十四歲歲那年,已經是一國之君的他找到了我,在所有人都認為我已經死掉了的時候,只有他不停地找我。他從沒有告訴我為什麼要找我,找到了又如何,他只是將我帶回去作他的皇后。
二十四歲到三十四歲,整整十年間,我們就是在互相傷害的情況下相處,但是一對互相憎恨的帝后卻將一個皇朝帶到最高峰,我想他所愛的不是我,是我的智慧吧?他不是以一個男人的眼光來看我,他是以一個宰相、一個能臣、一個能為他生下優秀子嗣的女人來看我的吧?
不這樣想的話我沒有辦法與他一起生活,我雖是一個自視甚高的女子,卻也會為了自己容貌而感到自卑的時候,我不能明白一個比我美麗無數倍的男子,為什麼看著我的眼神總是那麼充滿憎恨,卻又不肯讓我自由地離開。
“我恨你!我這世界上最恨的人就是你!我就是要讓你不幸!我絕對不會讓你得到幸福!你只能待在這皇宮裏寂寞的死掉,這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只有看到你痛苦傷心的樣子,我才會打從心裏高興!”這些話,即使在離開他十幾二十年後,還是時常令我從夢裏驚醒過來,我不明白我做了什麼,才讓他一輩子憎恨我的存在。
最後藉由一個機會,我溜出了那個美麗的監獄,再度回到廢墟裏完成這本書,那段時間裏我從不問世事,所以也不知道有關於他的事。
就在我對他不聞不問的歲月裏,他就這樣孤獨的死了,縱然彼此憎恨,也許我們是彼此最瞭解對方的人,當我們失去彼此的時候,既覺得得到自由,卻又覺得空虛。
但是到了最後,到整理完這一部份的筆記時,我想,也許我……錯待了他。我只知道武裝自己去傷害彼此,卻從沒想過誰要試著先放下防衛,而也許在我每一次冷漠地對待他時,他也因此而報復我也說不定。
兩個人在一起,無法一直相愛的話,不是互相傷害,就是互相憎恨。
我愛他嗎?或我恨他嗎?現在若是有人問我,我還是無法回答,有誰能夠明白呢?錯過了相愛的機會,卻又無法斬斷緣分,到最後是相愛還是相恨大概也很難說的清楚吧?
真羡慕白蓮和他的葉之間那種情感,他們的每一步情路都是在掙扎中前進的,但是他們並沒有因為分離而疏遠,沒有因為悲傷而分開,自始至終一直在一起。
多少人能做到這點?
在寫這段話的時候,他已經去世好幾年了,而我覺得我也許已經燃盡了生命,就快要走到終點,將近五十年的生命裏,我的所經歷過的是一般女子的好幾倍,到底我覺得滿足還是失落呢?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清楚。
到底有什麼東西能證明愛情的存在?愛情的存在壽命又是多久?誰都想知道這個答案,誰都不知道答案,但是每一個人都在祈求答案是“永遠”,但是永遠又是多久?
或許,連素神人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吧?
(無名氏注:妃太史的身份,是在這裏開始被研究的。蓋武林史完成于素神人亡後百年,實乃天龍朝第三紀,龍皇氏,在位期間所著成,妃太史自言為帝后,那考據其生卒年,最有可能的是九代龍帝龍韶方的皇后,後世尊為“太司女帝”、鹹稱“剛後”的一代賢後,羅剛玉。
以下是皇后的簡短記事:
《天皇朝第三期•龍皇氏•天龍春秋第九卷•帝后紀》
後,武門望族羅氏之女,名“剛玉”。出身西域沒落貴胄,為羅氏所收養之義女,性嚴謹木訥,視若二十許之年少男子,貌無勝處,唯玉容微疵。
後聰慧絕世,長帝二歲,二十四歲入宮封後,及卒,帝未嘗幸後宮。後助帝執掌朝政內掌後宮,十年之間往往夙夜匪懈,未嘗于子時前就寢,於朝,人稱“妃太尉”,亦善騎射,每年春獵必與帝前往競場,行止作風頗似丈夫。
後雅好詩書,精通音律,能自度曲,亦好賞花,生前常著男子青袍長衫,一女子而作丈夫之裝扮,奇也。時人雖議論紛紛,後亦我行我素,常言:‘凡事無愧於心即可,其他小事爾。’
帝雖未嘗幸後宮,然後常居於帝宮,論理應有受幸,故有產一子一女,子者命曰“匈”,即十代龍帝“熾龍帝”;女名“九靈”,即“貴豐長公主”,皆為一世之傑。
後產匈與九靈後不久後,崩于九龍紀十五年,享年三十有四,數天后未喪而葬於息鳳陵,諡曰“太司女帝”,於後禮不合。前朝杜太史嘗以為帝銜怨於後,故輕率葬之,引為九代龍帝之瑕,餘竊以為帝心幽微愛恨交織,然亦不敢妄測。
嗟夫!羅後端方嚴謹,名門之女,後宮之主,一國重臣,以女子之身服天下,然生平所為除功勳累累,竟無所獲,歎也!
《帝紀》
龍氏韶方,九代龍帝,…………相貌奇美秀麗,身高八尺,儀態出眾,與後相立如龍之飛翔,鳳棲梧桐,風流倜儻,雙瞳碧綠,為絕世美男子。……有奇才,性剛烈,好惡分明……年十六即位,二十二歲立為後。意不順,後與帝結褵十載,帝未嘗入後宮一步……與後共理朝政,三年間已天下太平,定丞相魏氏之不軌,啟我天龍朝“九龍盛世”之先端…………
帝后二人之關係,乃我輩最為好奇之處,然綜觀十年所得,依然是一片迷霧……似友非敵……及後崩,帝獨坐後宮三日未嘗飲食就寢,一夕白髮,後有嬪妃十數人、八子六女,………然未續後,羅後崩後十餘年,帝長居後宮,未嘗一夕不宿於此。
帝崩,年五十,諡號“聖太昊無司明德剛烈正帝”,傳位東宮太子匈,是為熾龍帝,遺言其身葬於息鳳陵。
嗟夫!以龍帝之威,天下皆福,然帝心幽微,心在何處………僕竊以為帝心有羅後,然當羅後在世,帝后何以水火不容。疑之,望後世之人有朝一日為僕釋之……
十二代太史羅介筆
剛後是舉世才女,或許就是這位傑出的女子在離開九代龍帝之後,獨立寫成了這部偉大的武林外史,但是她自己並非全然幸福的,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妃太史才難掩激動地寫下上面那段文字吧?
但是我認為九代龍帝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愛著剛後的,或許因為他過於笨拙,所以錯失了愛自己所深愛女子的機會吧?相愛,相恨,相思,有誰能將它們三者理得清呢?一個人縱然聰慧絕世,也不代表能夠得到幸福,一個人的孤獨是誰造成?是因為兩個人既無法互相瞭解心意,也無法對自己誠實吧?
到底有什麼是可以永遠存在的呢?若有人這樣問我,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素: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葉:長恨複長恨,裁做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於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蒼浪水,可以濯吾纓。
一杯酒,何所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素: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我一直一直看這個人?我不懂我自己,剛開始的時候我是怎麼想的呢?我也想不起來,事實上該剛開始,我只是發現,有一個人一直在注視著我而已。
葉:只是“注視”嗎?我只是“注視”嗎?你錯了,還真,我一直在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一舉手一投足,一垂眼一揚眉,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聲音,每一絲從你身上發出的光芒,都被我接收到了。
素:為什麼要那樣看我?為什麼那視線讓我覺得不安,讓我覺得迷惘?我無法從那視線中得到自由,彷佛被緊緊綁縛,但是我真的想得到自由嗎?
葉:我的視線令你難過嗎?若是它令你難過,為什麼不把它挖出來?只要我還能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你的蹤影。原本只是怕你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做些傻事,但是現在我看你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
素:他無時無刻看著我,我一直跟自己說那是他為了要保護我,我一直想去相信,卻也因此感到莫名的失望。那熾熱的眼神真的只是為了保護我嗎?答案我不敢想,但是卻又深深期待一個不敢想的答案。
到底為什麼他要這樣看我?當他看我的時候,我總覺得從指尖開始有一種熱流開始蔓延全身,暖呼呼的感覺令人心安地想……想閉起眼睛休息。我既渴望那眼神溫暖我冰封的心靈,卻又不願意去想那眼神代表什麼,真是狡猾的自己。
葉:你知道我看的你的時候在想什麼嗎?我想抱緊你那削瘦的身子,讓你不覺得孤單,讓我也不覺得孤單。我承認,我對你……有著朋友之間不該有的欲望,也許我抱著你時不是那麼清高的念頭,可是當我看你的時候,我總是想像,用視線來抱住你,讓你不再哭泣,也不再是一個人。
素:醒醒吧!素還真!你在想什麼?你在期待什麼?
我知道的,世界上什麼都可能消失,什麼都會煙飛灰滅,連有形的東西都會有毀壞的時候,誰能保證無形的東西。曾經我期待過少女給我永遠,但是她給的只是一池碎心蓮花,那個時候開始不是警告過自己不可以再犯相同的過失嗎?
我到底再想什麼?在期待什麼?
葉:我到底再想什麼,在期待什麼?我想的是一池白蓮,我想做保護那嬌弱蓮心的綠葉,我明白這是妄想,可是我無法停止看你,我無法停止想你。
素:誰來將我帶走,或者將他帶走?我快要發狂了,那視線中的熱度為什麼讓我無法再忍耐?
葉:誰來救我?我深陷無人可知的情感裏,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不能告訴我所信任的人、甚至連我愛慕的那個人也不能說,這樣痛苦的日子要持續多久?
素:就算是愛我又如何?天下沒有人能獨佔“素還真”,素還真是天下人的,所以我也不該有所期待,也不該讓他人有所期待。但是為什麼每當我想開口用言語踩碎他的心意時,我的心總是劇烈的疼痛?
葉:還真,我的心好痛,誰來救我?誰來讓我將你遺忘?為什麼在看你第一眼之後就無法再移開視線,為什麼除了你誰也看不到?我不該愛你,卻深深地戀慕著你,多希望為你死在戰場上,那我心滿意足,你也不用再為了我而煩惱。
素:我開始躲避他,若是再靠近他的話,我一定會崩潰的。但是為什麼當他被敵人打傷之後,我會那麼的心痛?為什麼當有女子靠近他時,我又感到一股針刺般的恨意,希望他還是死掉算了,如果他死了我就不用這麼反反復覆心情不定,死了一個葉小釵又怎麼樣?人總是要死的。
葉:當我們決定要彼此分開的時候,為什麼總是要讓我們相見于血路之上?好不容易想將還真遺忘,但是就算只是他的衣擺一角隱隱乍現於視線之中,還是讓我心如波濤?
素:上天在罰我!上天在罰我!不然為什麼我詛咒他死,他就奄奄一息?我不是故意要那樣想的。蒼天啊!當我向你祈求的時候你總是拒絕了我,當我悲傷時又故意玩弄我,到底蒼天要叫我做凡人,還是做“素還真”?
葉:我愛你!我愛你,還真。
素:誰來讓他收回那句話!那是詛咒,他不該輕易說出口的,他是說謊的,他是開玩笑的,他不是認真的!
葉:或許我會遭天打雷劈吧?我愛上了一個天之驕子,一個為蒼生而生的人,我妄想獨佔他的情愛,我也許會遭天譴吧?
但是那又怎麼樣?如果無論如何都會被天譴責,我寧可老實告訴他,我不期待被接受,也準備好心碎,我只求他聽我一句話。
素:相愛又如何?我們不是那種幸福的,可以退隱的宿命,你和我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為了受苦,為了悲傷而存在,你知道星星看似彼此接近,卻實際上距離遙遠又永遠不可能相遇嗎?
葉:我只知道活在人世間的事,而我和你,都在這裏,在江湖裏,在武林裏,在中原裏,在苦境裏,在這世間裏。連這世間的事情我也不是完全瞭解,但是我卻瞭解你,也無法自拔地愛著你。
素:我是不是該答應,我是不是該離開,誰能告訴我答案?
葉:我知道沒有永遠,但是不是因為可能隨時會死所以跟你說這些,還真,能不能在我們結束之前,讓我們開始?
素:我一直以為在生命結束之前,有很多的時間讓他改變心意,但是我錯了,他會不會死和他愛不愛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如果他明天死了,而我今天連一點點和他在一起的記憶都沒有,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到現在才敢承認,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
葉:我知道,曾經你想和少女一起慢慢變老,從青春到老年,依然形影不離。還真,也許我們不能活到老,然後死掉吧?但是在那天來臨之前,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呢?我也答應你一件事了不是嗎?我答應你,一輩子都不再說“愛你”。
素:小釵要我答應他,不要輕易地將我的生命捨棄,我答應了。這或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承諾吧?誰能輕易做到這點?
葉:我只想在下一場戰役開始時,與你坐在山頭看著雲海,這一刻,我們相守。
還真本紀之相愛之後,開始相恨
冤家!原想你是個老實的,原想你不懂巧語花言,不懂作低服小,不懂哄騙人家,只懂疼奴,只懂得與奴地久天長,一直到老還將奴當作你的寶。
誰知你,從那江上來,又往路上走,撇奴孤伶伶一人好不孤單。
冤家!你好狠心,竟將奴孤伶伶拋一邊!
原指望,與你相伴到老,也不求那富貴榮華;只念著,要與你不分不離,也不求那金銀財寶,誰知你撇下奴孤伶伶,好不寂寞,哎!冤家呀冤家,你怎能如此待奴?
冤家呀!記得你曾與奴約過,說是兩三天,又變成七八日,誰知如今已經是一兩年,盼過了昨夕,奴又等今朝,朝朝暮暮,望斷春花秋月,到底明日是何日,冤家你又何時要回來?
今日又想起了你,不禁眼淚一抹,又是想,又是念,又是切齒,又是咬牙。究竟是恨著你或念著,再也分不清,當年說什麼百世恩,說穿了不是冤家今世不聚頭。
待咱們,將手拽手,下黃泉,三生石邊賭咒作誓。你著奴等了一生,奴要你這負心郎追我一世。咱們一世一人找一人,一世一人等一人,奴要與你作世世冤家,將你這負心人緊緊套牢,莫叫其他有情人被你這無情人欺騙到老。
三生石上,蒼天為證,小鬼作保,奴願與你作那世世冤家,將你這薄情郎緊緊套牢,莫叫其他有情人被你這無情人欺騙到老。
素還真:
我從來沒想過這種日子,這種與小釵在一起的日子。
我和他從來不覺得需要為了這件事後悔,也不覺得要對世人做什麼解釋或者辯白。和小釵在一起,雖然我從來不曾對他說過些什麼,但是這是我的選擇,這是我的決定,並不是任何人逼我的,誰能逼素還真做什麼?
既然是自己選擇的,我會自己承受後果,不管最後是得到還是失去,起碼我不會怪罪別人,那我現在又何必淚眼汪汪地去向世人辯解或請求原諒?即使是我兒,即使是吾友,他們都不是我,他們無法為我過我的日子,他們也無法真正明白另外一個人的心意,有誰能真正地完全地瞭解自己和另外一個人呢?
素還真也從來不敢說自己瞭解素還真,更不敢說瞭解葉小釵,至少從那一刻開始到現在,我依然不明白他愛我的原因,不明白他愛我愛到癡狂的理由,不明白他對我的執著為何而來。
但是我明白我不需要知道這些理由,我只要知道他心裏有我,把我放在最深的地方,將我看的最重就好了。
但是我卻不是把他放在心裏最重要的地方,我也不敢告訴他有關於“那個字”的事,我的心裏有很多人,很多事,我無法將一個人時時刻刻放在心裏、表現在臉上,因為我會變的極度自私,我會變得十分善妒。
我怎麼能夠原諒那些想要傷害小釵的人?我怎麼能夠不討厭那些想接近小釵的女子?我怎麼能夠使自己不去想他?若是我整天想著他,我心裏就充滿這些疑問。
可以的話,我希望他整天陪著我,他那裏都不要去,他永遠留在我身邊,我們就待在琉璃仙境裏,我們永遠在一起。
只要素還真願意,沒有人可以進入琉璃仙境,也沒有人可以出去,仙境裏沒有生老病死,也沒有春夏秋冬,也沒有戰爭殺戮和悲傷哭泣,當然時間也不存在任何意義。
但是我不願意,小釵也不願意。
人是為了前進而活著,為了要前進,所以會受傷會流血,痛的時候會哭叫,哭的時候希望有人來安慰自己,當有人來安慰自己的時候,希望對方緊緊擁抱自己,給自己活下去繼續前進的力量。
不斷重複的情況,不斷重複的受傷和安慰,不斷的得到和失去,這就是人生;多麼無奈卻必須接受,多麼痛苦卻並非不值得。
就是因為悲傷痛苦的時候需要被疼愛來撫慰,情感才顯的珍貴,不管這種反復的行為是不是又被迫終止的一天,我和小釵就是彼此依賴然後這樣一路走來。
我從來不去想我和小釵能持續多久、我和他有沒有永遠這種問題。
誰能給另外一個人不變的承諾?誰能誇口說“我給你永遠”?或許他人給的起吧?但是素還真辦不到。
素還真給葉小釵的只是一副軀體,當小釵受傷的時候我會讓他抱我,當我受傷的時候,小釵會溫柔地抱著我,直到我哭累了睡著為止。
但是我們之間,不可以說那個字,呵!小釵或許認為我是歇斯底里吧?我承認,一想到也許因為說了那個字我就要承受著失去他的風險,我承受不起。
我真是一個懦弱的人,給得起自己,給不起永遠。
但小釵只是深深地望著我,然後握住我的手:‘那就給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直到你和我不得不分離為止。’
分離嗎?我和他我和他常常在分離。
我們總是在分離,分離的時候總是那麼難熬,相聚的時間永遠嫌短暫,有時候都會懷疑在一起的熱情是因為分離時的相思之苦,還是為了安撫接下來的分離而盡情揮霍短暫的相距時光。不管答案是哪一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相思不是在分離之後,而是之前。
若是不心心念念著某個人,就會覺得分離並沒有什麼意義,反正等一會兒還是會見面;但是一但開始關心在意,相思已是不得閒,而我與他就是在分離、相思、相思、分離中,度過今夕,又盼明朝,朝朝暮暮,只求相見。
有時候,我與他甚至在路上只能匆匆地對望一眼,只是在我經過你,你擦過我之間,我們眼波流轉時,看到對方而已。
但是對我們彼此而言那一眼就足夠了,視線交錯的那一刻,就是交心。
當我和他真的能稍微空下來時,我和小釵卻不只是交心而已。聽說世間最崇高的愛情,是一種不帶任何欲念的情愛,或許我和小釵還達不到那個境界吧?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常常彼此擁抱,享受著對方體溫傳來的感覺,常常在擁抱中我失去了理智,只懇求小釵多緊抱著我一會兒。
我們激情地、熱烈地、用身體去誘惑對方,然後又滿足對方。我常常希望當我們肉體緊緊交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永遠不要再分開。
在激情中我常常希望自己就這樣死去,或者就這樣長睡不醒,甚至想過在床上毒死小釵之後也自殺,我們一起躺在一張床上再也不要分開,能夠和情人死在一起,是很久以前我就做過的夢。
雖然我的願望從來沒有達成,所以當小釵為了離別而抱緊我,又為了離別而推開門出去時,我只是默默地假裝睡著,然後擦幹眼淚作自己該作的事。
選擇了人間而捨棄了仙境,這就是我和他,兩個傻瓜作的決定,所以也要一起去承擔決定的後果。
但是我偶爾還是會希望,有一天,我和他真的永遠不再醒過來,我們一起躺在雲端裏,作著永不醒來的美夢。
不管是和小釵在一起,或是作這種不切實際的夢,我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若真有不對,該來責備我的也不該是世人,這與世人無關,只和我與小釵有關。沒有理由要為了世人的眼光而刻意閃避些什麼,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素還真縱然不能隨心所欲,至少也要問心無愧。
素還真曾經負了一人,又豈能再負小釵?小釵是我在這世間尋求到的最後一滴溫柔,只有他聽到了我求救的聲音,只有他對我伸出了手。
只有他覺得我值得疼愛與憐惜,這樣就夠了,素還真一生總是坎坷不斷,顛沛流離,但是只要這滴溫柔一直一直地眷顧著我就夠了。
小釵,我很貪心吧?我跟你說你不可以對我說“愛我”,但是我對你的要求比單單“愛我”還多,我是不是一個很貪心的人呢?
這樣想的話,我又有點恨你了,因為你太愛我又不懂的求取回報,讓我無法離開你也無法捨棄愛你的自己,我真是有點自討苦吃,都是因為你的關係才讓我感到苦惱,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想法,恐怕又要自己偷偷躲起來笑吧?
你現在過的如何呢?在寫這篇記事時,我又離開你了,這是常常發生的事情,可是現在一個人在這裏我卻感到寂寞,這裏其實有一線生和續緣陪著我,但是因為沒有你的關係,我覺得無比地寂寞。
下次我出現在你眼前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子,不過我一直想問你,到底是為什麼,你總是可以這樣輕易地將我辨認出?為什麼不管什麼化身,在你的眼裏映出的,都是白蓮的身影?
在你的面前,在你的眼裏,白蓮始終是無所遁逃。
下次見到你的時候,又是什麼時候?
相思不是在分離之後,而是分離之前,小釵,你明白嗎?
三生石上,蒼天為證,小鬼作保,奴願與你作那世世冤家,將你這薄情郎緊緊套牢,莫叫其他有情人被你這無情人欺騙到老。
葉:我還以為還真忘記了,原來他還記得。
那是有一天我和他一起下山時,無意間聽到戲臺上小旦唱的詞兒。
‘小釵,這句話真好玩,你說這個女子到底是愛那個薄情郎不愛?’
我笑了,沒有回答。
我想,那是愛吧?就是因為相愛,所以才會相恨,不相愛也不相恨的話,又何必為一個人這般牽腸掛肚?就是因為愛也愛不到,恨又無法恨到底,所以只好口是心非地地聲聲恨他,卻又生生願意陪伴他到老。
他好可愛地歪頭想了好一會兒,然後露出那種我最愛的,像小兔子一樣嬌羞可愛卻又如狐狸般狡猾靈慧的表情,問我:‘那,我們之間,誰是那薄情郎呢?’
‘你說呢?’我故意不回答他。
他看我不上當,就不高興地嘟起嘴來,撇過頭不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次我看到他的臉頰鼓起來了,我也不再逗他,執起他雪白的掌心,用手指一筆一畫地寫下諾言:
三生石上,蒼天為證,小鬼作保,葉願與蓮作那世世冤家,將我的還真緊緊套牢,莫叫其他有情人被你這無情人欺騙到老。
他抽回手,扮了個鬼臉:‘哼!誰是無情人啊?想將我緊緊套牢,你真辦得到再說吧!’但是盈盈大眼卻開始泛起淚水。
我可愛的,可憐的,美麗的小兔子,他依然像當年我們見面時一樣,那樣的堅強,卻又那麼的需要承諾和疼惜,從相見的那一刻開始到現在,依然是我心裏的寶。
還真,我情願與你作世世冤家,將你緊緊套牢,真的。不管你到了哪里,不管你變成什麼,不管我們之間又是怎樣的關係,我都會將你認出來,然後將你緊緊套牢在我懷裏,這一次,我絕對不再會讓你傷心哭泣。
記得還真曾經問過我,為什麼我總可以把你的分身或化妝分辨出來?連現在他又換了一個新的模樣,依然在一眼之間,就被我緊緊抓住。
我只是笑著,不肯告訴他。
在人海中認出還真、找出還真那需要什麼理由或證據呢?有什麼比起當我見到一個人心裏產生的悸動來得真實?有什麼比起還真看來更加獨一無二?
那個人的發,在風中飄揚,柔柔地牽起了我和他之間的聯繫。
那個人的衣,傳來淡淡的幽香,讓我想起每一刻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那個人的眼,眼波流轉間,閃著無人能及也無人能及的風采,顧盼自得間,只對我一個人,款款深情。
那個人的唇,姣好紅潤,從容不迫地微笑,嘴角上揚時,噙的是只有我才懂得的,秘密。
一顰一笑,一顧一盼,一舉一動,連眨眼間開眼和眼的動作,都是那麼……
獨一無二。
看了他那麼久,從來不曾在看他的時候覺得累,當一個人看了一個人朝朝暮暮,春去秋來,最後看了一生一世之後,還會怕認不出來嗎?
每次還真被我認出來的時候,都會生我的氣,那種嘟著嘴悶悶不樂,好象心愛的玩具被搶走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害我對“掀開素還真的真面目”這個遊戲熱此不疲。
被揭穿之後,他一定會跟我生氣故意不理我,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會覺得自己太小孩子氣,可是又無法馬上拉下臉來,所以就會躲在一旁探頭探腦的,這時候我就故意和別人“說話”,接著還真一定會忍不住跑出來隨便找個理由將我拉走。
還真的嫉妒心是很強,我常取笑他說半神半聖亦半仙,怎麼連這點小事都容忍不得?這時候他總是哼地一聲,臉蛋紅紅地撇過頭去,不願意看到我“小人得意”的嘴臉。
其實我知道的,半神半聖和半仙都好作,就好比世上的聰明才能雖然多少受到天生影響,但是都可以後天補償,唯有感情無法勉強,還真雖然獨得世間最好的一切,也一腳踏進神的領域,但是他自己終究如他一直自認的一樣,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其實我也常常在嫉妒還真身邊的人。
我們總是分開的時候多,在一起的時候少,甚至有時候他就像春天飛舞的花瓣一樣,在其他季節失去了蹤影,只能猜想他還在這個世間。我也早已習慣了還真的不告而別,然後默默地等待見面的日子,但是每次這樣來來去去間,他總是帶來了新的朋友和新的敵人。
對還真而言,有時候朋友會變成敵人,有時候敵人會變成朋友,有些人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有些人是朋友也是敵人,他們和還真之間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也許有時候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該拿還真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拿還真怎麼辦,為了和這些人相處,他給我的時間越來越少。
儘管我怎麼氣他給我這麼少的時間,儘管我氣他總是讓我擔心,儘管我惱他總是要走也不說一聲,我還是情願與他一起到老。
這就是愛一個人最無奈、最痛苦、最孤獨的境界,因為太愛他了,所以開始恨他,更恨自己儘管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愛他愛的發狂。
其實還真對我的情並不比我少,反過來說,也許他也很恨我也說不定吧。只是他非常內斂,而且他對於愛這個字有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恐懼,但是當我緊緊環抱住他的身軀時,我感受他和我一樣的熱情。
我是個男人,當然會有極旺盛的情欲,而還真和我在一起時,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男子罷了,而且他多了一種別人所沒有的深沉恐懼感,他總是不安地緊緊抓我,我想在很多次時候,他都想過讓我們一起死,因為他害怕失去。
我不覺得這種想法有什麼好值得訝異的,一個已經嘗過太多不幸,將來也不得到幸福的人,總是想抓住自己最後可能得到的一點點東西,對一個人而言,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馬上又失去。
我不能失去還真,還真也不能失去我。我們一樣不安,我們總是害怕失去彼此,卻又不得不分開,既相愛,卻又相恨,我和還真對彼此都是在這麼矛盾的心情下,一步步走在江湖血路上。
我們要走多久?誰也不能告訴我答案,還真說無法給我永遠,我也不寄求自己有一天不會倒在血路上,雖然被稱為英雄蓋世,葉小釵應該也有死的權利。
但是希望我停下來的那天,我至少能和還真一起坐在路邊,觀賞我們以往匆匆前進時,從來來不及看的夕陽。
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我們兩個人一起迎接的,最後一個夕陽。
還真本紀之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妃太史:上段出於《世說新語•傷逝篇》,其中名句“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乃千古名言,然,後世多用此句于情人之間,其實原其出處之意,乃是言喪兒之痛。
東瀛來犯,有文詔之爭,中原欲擋,則召奴奈何。素還真為黑榜及文詔之事,應君夫人之邀東去,愛子續緣因而遭劫,全身筋脈被抽,還真喪子。
素還真: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
續緣死了。
少女給我的一切裏最為珍貴的寶貝,我終於還是失去了他,我終於還是保不住他。
每當看見他,總想起那少女在無悔地奉上自己的軀體前,幽幽地念著的,李清照的〈武陵春〉,當時她未語淚先流,但是我現在竟然連一滴淚都掉不出來。
續緣還兒,素還真從來沒有為你真正地做過一件事,你說沒關係,只要我平安就好了,但是現在你死了,為父連一滴眼淚都捨不得低下來給你,你一定很怨怪為父吧?為父負了你母親一生,也沒有辦法守著與她到老的諾言,想不到連你都守不住。
在擁有地到現在到底是多久呢?這其中到底幾次失去了你,又幾次得回了你?這一次,本來以為可以用永遠在一起了,但是素還真終究還是給不起“永遠”,終究不配談“永遠”。
你還是飛走了,這樣也好,飛到另外一個世界,飛到下一個人生時,不要再和“素還真”扯上關係了。
但是孩兒啊!你看,為父為你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這件衣服好不好看?為父會一直穿著它,為父要在衣服上面染上鮮血,所有傷害你的人為父一個都不會放過。
只是,第一個要對付的,也許是素還真自己,素還真該先捅自己一刀,從以前開始,傷你傷得最重的,就是素還真自己。
如果你不是素還真的孩子,你一定可以過一個平凡快樂的人生吧?
啊,這種話題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了,我們不提這個也罷。
續緣,你還記不記得為什麼為父要做這件白色的衣服?你一定忘了吧?為父偷偷提醒你一下,這是你生辰那一天講的喔。
雖然你說只是想想,只是想要等我閑下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一起出去出門踏青,到街上玩玩,還說希望我能穿一件白色的衣服看起來比較年輕,看起來不像父子,我們像兄弟。
雖然那時候我說我習慣穿黑色的了,可是其實我自己偷偷買了一塊布料,想裁好衣服之後,穿在身上給你一個驚喜,素還真無法給你什麼,但是我也想和你一起在人群裏遊玩,對了,那時候我們是說要一起去賞花燈吧?
當時我想,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我也要推託嗎?但是現在為父好後悔啊,我應該說我們馬上就去看花燈的,我應該馬上要一線生把琉璃仙境上下掛滿花燈,我們在兩旁花燈照耀之下,下山去街道上走走。
有些事情可以慢慢來作的,有些事情是當下就該去做的,有什麼比你那小小的願望來得重要?為什麼當時,我只是不發一語讓你失望了呢?
你的每一個表情,為父和你說過的每一句話,為父當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為什麼我記得這麼清楚呢?因為為父和你說過的話,是那麼地少啊,連這麼一點點少的可憐的記憶都消失的話,那我還剩下什麼好珍惜?。
我還記得你出生的時候,是被其他人抱來給我看的,你小小的軟軟的,好可愛,不停地舞動手腳好象要我抱你。
我多想抱抱你,我作夢都沒想過,世界上有這麼可愛憐人的小東西,純淨天真,而你是我的,我的孩子,我和采鈴的孩子。
可是我也只能這樣看著你而已,我和你之間的距離被強制劃開了,因為他們擔心我會無法將你放開,所以一開始就不讓我看見你。
別人的孩子都是在父母的懷裏長大的,而素還真連一次都沒有抱過你,甚至連你的眼睛到底長得像你娘親還是像我都不知道,你就酣睡在別人懷裏,然後離開了我,不管我怎麼哭叫著依然無法留在我身邊。
你就這樣離開了我,你可還記得當你剛睜開眼時,有一個人哭叫著不要把你給帶走?我只能希望,當我們還不認得彼此是父子時,你和我也許在這世間的某條路上曾經擦身而過,就算是這麼一點點的聯繫,都能讓我感到安慰。
每個孩子都是爹娘親心裏的寶,放在手上怕涼著了,揣在懷裏怕化掉了,續緣吾兒,你卻是父親心裏的愧疚和重擔,為父愧疚的,是無法多一點時間留在你身邊,為父擔心的,是你會不會被武林風塵所湮沒。
我曾經答應過一個人,要用全部的生命來愛你、來疼你,只願你平安快樂,不求你立功揚名,但是生為素還真的孩兒,你前生到底造了多少孽呢?竟然要這世來還!
續緣孩兒,你還記得我們相認的那一天,你叫我“父親”的那一聲嗎?我等那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以為再也等不到了。
從那一天開始到今天又是多久了呢?不久的,但是在一個孩子長成少年的短短時間內,你已經經過了幾次的生死輪回,多少次的折磨,多少次為我受苦,又有多少次為我落淚?
現在你終於不用再為我悲傷了,就當作你前生負我的今生已經還盡,從此一筆勾消,不要再為素還真擔心了,不要再為素還真心痛了,即使你痛到心碎,素還真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心痛,該為了值得的人存在,我不是那個值得的人。
去吧!到更寬闊的天地去,這一次,要為自己而活。
感謝你曾經生為我的孩兒,續緣,你是素還真心裏的寶,素還真會時時刻刻將你的名字放在懷裏,即使到老到死依然將你記牢。
這是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為父終於可以真正地擁有你,為父會將你抱在懷裏,讓你最後一次躺在月光下看著天地,在你閉上眼睛之前,記得你看過的滾滾紅塵,記得你看過的愛恨嗔癡,記得你看過的一切。
記得有一個人,為你穿上了白衣,抱著你一整夜,為你唱一整夜的搖籃曲,但是也記得這樣就好了。
是嗎?是這樣嗎?我真是覺得這樣就好嗎?
不!一點也不!我覺得一點也不好!
這一切都只是安慰我自己而已,但是除了這樣有什麼辦法讓我從失去續緣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什麼辦法都沒有用的,我自己清楚,不管什麼樣的作為,穿什麼衣服、為他唱歌,都只是我自己的心裏想要得到滿足而已。
但是我一點都不滿足,我只要我的續緣活過來!我只要他活著,我多想自私地許願:就算其他人的孩子,就算死的是金小開也無所謂,只要把續緣還給我就好了。
為什麼?這一點都不公平!我好恨!我好恨蒼天對我的不公,為什麼其他人的孩子還活著而我的續緣死了?
我也恨金小開,為什麼他這樣作惡多端,可是他還是活著?為什麼我的續緣非死不可呢?金小開是小釵的孫子,所以大家都容忍他,他再怎麼囂張桀傲不馴,大家都一次次地原諒他,那為什麼我的續緣總是在受傷受苦?為什麼最後小開活著而續緣死了?
不公平,我恨小開,我更恨小釵!我恨小釵!我不原諒他!我恨他!
恨他!
恨他!
我恨他!
葉:
還真那天穿著那件白衣,靜靜地坐在那裏時,我彷佛又看見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無心的娃娃。
那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續緣的棺木前,坐了好久好久,那件白衣在我的眼前慢慢地濕了,還真說他沒有流淚,是夜露的關係。
那件白衣在我的眼前,看起來格外地刺眼。當初作這件白緞衣衫的時候,還真害羞又興奮的表情,指尖摸著布料柔滑光亮表面的微笑還在我眼前晃動,想不到這件衣服竟然派在這個用途上。
那是續緣說的,想和還真有一點卸下武林人的裝扮,到山下去走走。
還真表面上推託了幾句,卻偷偷地拉著我下山,兩個大男人就在布料行裏東摸西摸,明明一頭霧水什麼也不懂,人家說這匹花紋美那匹布料好,也只懂得點頭,可是還真還是在堆積如山的一匹匹布料中,挑著自己喜歡的顏色花紋。
“小釵,這個,這個穿在我身上好不好?”他滿懷害羞又欣喜的表情:“就決定是這個了好不好?”
他回程上交叉十指充滿期待地說道:“小釵,你不要告訴續緣喔,我要給他一個驚奇,你絕對不可以說喔!”
‘為什麼?’
“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嘛!”還真嘟著嘴,神氣地說道:“我是父親啊,父親帶孩子出去玩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如果讓續緣知道我是因為他的希望才答應的,他一定會覺得是他強人所難,其實才不是呢!我早想這麼坐了,只是沒有時間而已……”
總之還真說了一大堆顛三倒四的理由,其實他只是不好意思承認,他對續緣的愛是那麼的深,就像世間大多數的父母一樣,還真也只是一個想給孩子最好的一切的平凡父親。
我也常常希望給小開多一點的愛,但是小開是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他需要的不只是愛,他需要的是獨佔式的愛,全部的愛,他希望一個人愛他的時候就只愛他一個,但是一旦他有機會得到愛的時候,他又會不由自主地逃開。
因為他被傷害太多次了,所以他也只懂得去傷害別人,以為別人痛苦自己就會快樂,但是他只是更痛苦而已,快樂不是將自己將心頭劃出一道道的血痕,那只是一種自虐的快感而已。
因為害怕失去的時候更痛苦,所以小開總是一方面拼命地渴求著我全心全意地對待他,卻又每次都不由自主地逃走了。但是他無法自覺到他對愛那種近乎歇斯底里地渴望,卻又患得患失害怕失去更害怕得到的心病,所以他憎恨還真。
他認為都是還真搶走了我對他的關愛,他認為他的不幸都是還真的錯,因為我將感情都給了還真,所以我不愛他。
他一直在這種極度不安的心態下活著,和還真一樣。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在所有人之中,小開是最早察覺到我和還真關係的改變,一直到最後的幾年才不甘願地默認了我和還真之間的感情。
後來我想想,或許是因為他和還真很像吧?對愛極度地饑渴,卻又極端地恐懼,不安、慌亂、嫉妒、憎恨、獨佔欲……不自覺地豎起防衛保護自己也狠狠地去刺傷別人,然後瑟縮在角落獨自哭泣。
我不能說續緣沒有討厭過我,續緣也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裏,認為我搶走了還真而對我滿懷敵意,但是最後他卻是最早諒解並且接受的人。
我一直記得他對我的那句請求:“我知道我做不到的,所以只好拜託你了,請你……給父親靈魂。”
所以當續緣死掉的時候,還真才會那麼地悲傷,悲傷之至,還遷怒到我頭上,還恨到想要殺了我。
那一晚當大家都走了之後,還真忽然舉起匕首充滿恨意地向我沖過來,把我壓倒在地上之後,他舉著匕首真的往我的咽喉狠狠刺下去,若非我閃躲地快,也許真的會被還真殺死。
他只是反復地喊著:“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殺了你,也要殺了小開!我恨你、恨你……”
他是真的想殺我的,但是,更想殺了他自己,他想死,他希望我在反抗的時候將他殺了也好,死了就不會再痛苦了。
因為他無法求死,卻要承受失去續緣的痛苦,他承受不了,只好放任自己來怨恨擁有小開的我,既想殺了我,卻也希望我殺了他,如果我死了他就可以洩憤,如果他死了,他就永遠不用再因為痛苦而哀嚎哭泣了。
但我兩個都沒有做,我只是反身壓過他,不管他的哭泣拒絕,狠狠地抱了他一整夜,在續緣沉睡的地方旁邊做這種事,幸好續緣沒有跑到夢裏來拿刀追我,我對還真作了很過份的事情,他一直哭著說不原諒我,絕對不原諒我。
那一晚我吻了他好多次,有一百次,一千次,也許更多,在吻和吻之間,我說了無數次那句話。
愛你……我愛你,還真,愛你……
還真本紀之 一笑傾城
踏淩波,倚清風,望明月,誰錯過,一季風月?
景無雙,人無雙,情亦無雙。來時春花千好萬好,聚時夏蓮丰姿飄緲,離時秋菊又垂落英,離時冬梅寂寥。曾見景物無雙,不見孤影無偶,流水曾照朱顏好。
如今春風一笑朱顏老,霜白兩鬢如月色,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都無解人心寂寥。
似醒還夢,見得伊人,乍然驚醒,人影已渺。誰道是世事如今已慣?誰道此心到此淡然?依舊是一池春水,被風驚起,漣漪圈圈,蓮顫葉搖!
默然。當此時,閑啜清泉,共品一地月色如織,不築江山如夢,只攜手踏賞一時清幽,縱使定需相別,不免一時垂淚,此時只求片刻心交。
素:
睜開眼睛和閉起眼睛之間有多久?又有多少時間這樣溜過了?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這樣坐在這裏看書?又有多少時間和小釵相處?
我不說,他也不說,卻都彼此一目了然,我喜歡我們之間的不點自通,卻因為這樣有口難言。
我開始收集一些不屬於我的東西,有經書、有劄記、有畫卷,更有大量的詩詞,這些都不是我寫的,而是我的朋友、我的敵人、不相干的、有關係的,通通擺進了琉璃仙境之中。琉璃仙境頓時堆了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連走路都會不小心踢到一頁書前輩的佛書,可見東西真是快沒地方擺了。
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我現在通通亂放成一堆,大概會氣得跳起來吧?不知道我有沒有足夠的時間整理?沒有的話也只好堆在那裏,希望將來能有一個人為這些在武林中轟轟烈烈活過的好友和敵人們寫一篇傳記,記錄他們這一生的愛恨情仇,記下他們的步步血路,因為我不希望他們被遺忘。
我曾經問過小釵:“若是明天就要死了,你今天會做什麼?”
其實我有一點期待他說,和我一起到最後的盡頭,但是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將今天的事情做完,即使明天要死了,今天依然有未完的工作。但是即使這麼想,我卻希望小釵告訴我,抱著我到最後一刻,在我閉上眼睛之前都在我身邊。
‘做今天該做的事情,直到結束之前,不完成就不停下來。’
啊啊,果然是呆子才會有的想法!
本來期待一個熱情回答的我,只是靜靜地苦笑,太過認真地走過這個人間大半時間,依然本本分份地做到最後。
我累了,不管我再怎麼地腦中藏萬貫,半神半聖亦半仙,我的軀體已經累了,人類的身體本來就活不過百年,而我已經超過這個歲數好幾倍了,這個軀體也已經衰弱不堪,雖然我的外表依然有如二十許的年輕人但是心已老。
人也已老。
回想我這一生,已經無法去測量失去的多還是少,只能說愛與恨到了生命的盡頭,好象都是三月裏的煙花,隨風縹緲直到天盡頭,如今到了百無聊賴之處,才會偶爾想起自己曾有過,愛到恨,恨到極點,恨極又愛的時候。
翻開這本劄記,它中間空白了好久,上次寫的時候我揮刀向小釵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現在想來還是很奇怪,人心就是這樣,愛一個人的時候會傷害他,並且因為傷害他而感到高興,因為自己愛他而不幸,所以也見不得他好。
但是若我真的傷害了他,若當時我真的一刀殺了小釵,我清醒之後會變得怎樣?當時沒做,現在想也不見得就會知道,我只知道如果小釵死掉的話我會大概活下去的,只是活在無法原諒自己的地獄裏而已。
但是我們已經註定了有一個人要先離對方而去,我想小釵會選擇繼續活著的,剩下的那個人,會幫另外一個人賞盡來不及看完的春花秋月,良辰美景。
我和小釵一直希望能夠過一段這樣的日子,說不定在“明天”來之前,我會偷點時間和小釵去旅行,如果來得及的話。
我真的已經快要沒有時間了,每次睡著總是那麼容易,每次清醒總是那麼困難,我多害怕自己再也看不見小釵,多害怕就這樣一睡不醒,這個身體其實已經非要捨棄不可了,但是我還有一個願望沒有達成,所以還不能離開。
我有一個願望沒有達成。
不過儘管我已經是風前殘燭,但是武林依然不平靜,不知多少人依然以為除掉了素還真就可以稱霸武林,我有點累了,不太想和他們解釋,這世間多了一個素還真少了一個素還真,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素還真之所以生,之所以出,之所以為,是因為有些事情很重要,卻容易被遺忘,素還真是為了做這些事情而出生,這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傻氣,也是一種執著,是蒼天之命也好,是素還真的宿命也好,武林是不可能為了一個人而改變明天,素還真是為了今天每一個需要他的人而活著。
做不完的的如今也沒辦法,我放手讓這武林隨他們高興去做了,現在專心致力於收集其他人的文物書籍和東西。
有趣的是我發現裏面有許許多多的畫作,畫的都是我所熟悉的人,但是畫中人都露著我不知道的笑容,那笑容是那麼和美,是那麼的幸福,是一種深情眷戀,是一種生死與共的無悔。
我做了一件很濫情的事,每一幅畫我都為他們掉了好多眼淚,差點將畫給弄壞了,但是畫中人若要問我此生值不值得,我會回答:值得、我此生無憾!
因為我看到了他們如此美麗的微笑,我終於相信,儘管是一直走在江湖血路之上,他們依然執著地追求一份幸福,短暫也好,永恆也好,一分一秒一年一月都無所謂,若不是那一瞬間感受到幸福,畫者無法畫下傾城微笑,畫中人不會露出傾城微笑。
為了瞬間的幸福而活著追求,就是生為人最重要的一件事。
而我此生過著很幸福,我無悔!我真的無悔!
縱使我一生都懦弱地逃避一個承諾,拒絕一個永遠,因為害怕受傷和失去而不斷地抗拒他人對我的好,但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這麼懦弱。若不是有一個人給了我真情,素還真也許無法撐到此時了。
看過那麼多的畫像之後,我也為采鈴和續緣畫了一張像,想像著他們當年笑得最開懷的時候,是在我身邊時。輕輕撫過我為采鈴畫的像,那少女明豔嬌麗的微笑依然照亮了我,但是最愛的已經不只是她。
不過小釵看到我自畫像之後,似乎有點不滿意,我倒是覺得畫得挺像的,他卻猛搖頭堅持不像,他那牛脾氣真拗起來也很麻煩。最後我賭氣說道那我到底是三頭還是六臂你愛怎麼畫你就怎麼去畫好了。
所以,前兩天小釵乘我在房裏看書時,偷偷地躲在一旁畫我。
我是儘量假裝我沒看見他的,但是隨著那令我背脊生熱的熾熱目光,我的眼光竟然也開始字裏行間開始偷偷流竄,轉到那雙始終一心一意看著我的目光,被那樣注視著,既覺得如春風般舒爽,卻又被烈火焚身的感覺。
我看他。
而他看我。
我不知道其他畫中人是怎樣想的,但是在被小釵看的時候,我好幾次想問他:都要把我身上射穿兩個洞了,你到底看出了什麼?但是我只是坐在那裏,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現到地繼續讀我的書,只有我自己明白,到底看了多少頁的書,心裏有數。
我無法停止看他。
他始終看著我。
相看、相望、相思、相愛,視線似乎變成了一條絲線,將我和他緊緊捆住。
我問他,畫我,好畫嗎?畫中的我在你心底做什麼?
小釵告訴我:他夢見我在一池蓮花上跳舞,夢中我變成了非男非女的天人,一身瓔珞,長髮綰起高髻,長袖舞動,裸著雙足在蓮花上舞著、舞著……他說他畫不出來那種美麗的姿態,只好畫出那種神態。
什麼樣的神態?
‘擺落了一切,終於還複本性的神態。’
原來小釵已經知道了,最後的一刻終要來臨,並且坦然接受。
他坦然地接受了,我終於要離開的事實。
葉: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半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現,兩字心重蘿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曾經記得小開說過:“素還真這個人哪,是漫天撒謊的大王,吹牛皮的祖宗,雖然比不上本爺爺,卻也相去不遠。”
還真的確是個不老實的人,他常常瞞著我不說一些事,但是我別的沒有,就是耐心特強,總是在我不停地追問及旁敲側聽後知道了九成。
但是有些事,不問也明白的。
每晚抱著還真時,我總感覺到還真的身體正在不停地衰弱,而還真不自覺流露出的依戀和恐懼讓我明白總有一天要分離。難怪有一天還真替我診\脈之後歎息地說到以我的身體狀況,再活個五六十年也沒問題。
但是還真還剩下多久?一年,還是兩年?更久還是更短?
我常常氣還真什麼話都不講,像只悶葫蘆一樣什麼話都憋在心裏,他又不是和我一樣口不能言,為什麼就是不願告訴我?但是還真對我一笑之後,我又忍不住原諒了他。
還真很少笑的,但是當他笑的時候,連那寒霜一樣的眼神和嘴角彷佛都化成了春天裏的桃花,盈盈的春意裏豔麗地展放一季絕代風華,而記憶總是結晶成夏天的夜露,多麼美麗又瞬間即逝,滴在我胸口時,化做一股透心的沁涼。
而那一天我躲在一角為他作畫的時候,其實他並沒有真正的笑,他穿著一件單衣,赤腳坐在竹椅上看書,滿頭長髮自然飄散,完全看不出來是那個掌握文武半邊天的素還真。
他是只屬於我的還真。
我就這樣捕捉著他的身影,一邊笨拙地為他作畫,我畫不出他修長的軀體和手腳,畫不出他那細緻清秀的五官、畫不出長髮飄逸的感覺,我只畫出了那雙眼。
那雙眼被眼睫微微覆蓋住,看似專注地看著書,視線卻透過發間偷偷地覷向我躲藏的地方,那眼神欲語還羞,似乎不習慣被這樣的視線捕捉,卻也沒有阻止我,假裝不知道,卻又忍不住不看我。
眼波流轉間,既流露了一種還真特有的矜持和冷意,卻又帶著和我一般熱烈的眼神,複雜又美麗,我知道是為了我才有他這般眼神,我知道當我看他時,他也在看我。
從我到他坐著的距離有多遠?一步兩步,還是三步四步?
不知道,我沒有量。
但是心沒有距離。
雖然還真嘴上不說,但是我又做了那個夢。
美麗的飛天在蓮花上盡情地舞蹈,他舞地那麼地自在、那麼快樂,彷佛身上毫無重量一般輕快地在蓮間舞動,雪白的手腳在月光下透著晶瑩的光芒,沒有瑕疵也沒有傷痕。
飛天手腕上的紗巾在風中飄舞,不意纏住了我,但最後飛天漫跨過一池月色之後,他就這樣走了,只留下一條纏住我的紗巾,美麗的飛天就這樣一去不回。
我現在想,若是還真離開時,是我們熱戀最深的時候,或許我就無法體會那種激情愛戀之後細水長流的深情,是那種深情讓我繼續在還真離開之後活下來,一直到我天年啞盡之前,我竟然毫無輕生的念頭,我會一直活到我必須死的那天。
如今還真就要離開了,但是我知道他還有一個願望沒有達成,我想叫他等等,等我們達成了他的願望之後,再離開。
還真本紀之末 一蓑煙雨任平生
妃太史:
湖上西風斜日,荷花落盡紅英。金菊滿叢珠顆細,海燕辭朝翅羽輕,年年歲歲情。
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數闕堪聽。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
刀狂劍癡葉小釵,生卒年不詳,自一代神人素還真逝世之後,隱居江湖之間不問世事,二十年後與世長辭,生平記載多已亡佚,僅見於還真本紀之中。
到底有多久了?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從還真離開我之後到現在算一算也有一段好長時間了,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好象失去了時間觀念一樣,總覺得他的離開是昨天的事情。
不過,現在我開始慢慢理出頭緒來了。
從哪里開始說比較好呢?
應該從還真開始逆成長說起吧?還真已經是好幾百歲的人了,一具身體用了一百年都會破得不象話,還真活了幾百年就算不是意志力過人,也是用了一些逆天的方法才不使身體至於崩潰。
所以他會逆成長,就好象他當初為了我去印心洞求劍時開始年輕化一樣,但是這次他的智力沒有退化。他只是由一個二十多歲外表的白髮年輕人開始慢慢長髮由白轉黑、臉孔變年輕、從青年變成十幾歲的少年、變成十來歲的孩子、變成童蒙小兒………
當他再一次成長到現在這個模樣時,就是我們要分開的時候。
於是,在某一天的清晨,我走出琉璃仙境,關上了它的大門,背著一點行李,懷裏窩著變成三歲小兒的還真往東方去,當我踏上停在岸邊的渡洋商船時,還真已經是一個嬰兒,只有那雙看著我的明亮大眼依舊充滿智能。
我們在海上旅行了很久,當船靠岸時就到陸地上去看看,然後又上船,然後再上岸……如此過了好久,不知道是三年還是五年才又回到了中原,當時還真被我牽在手裏。
接著我們一起踏遍了大江南北,從大陸最北端東瀛傳說住了雪女的冰山到南方炎熱開著火紅花朵的小島都走過了,還真也在我們的旅程中慢慢地成長,再一次從小兒成為孩童、孩童成為少年,然後他維持了少年的型態很久。
在中原旅行的時候,其實我自己一直分不清楚這趟旅行究竟是真的走過了,還是只是我們回到琉璃仙境後躺在床上所做的夢。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在空間裏旅行,還是踏上中原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其實在永恆的時間裏旅行。
這一路走來,我們遇到了很多人,文人、雅士、高僧、公子、才子、佳人、曾經愛過的恨過的不知愛過或恨過的,全都遇見了,他們或瀟灑或自負或狂傲的形象,都依然和記憶中無差。
他們一個個從我們身邊經過,或和我們打招呼,或者只是擦肩而過,不知是否見面是有緣或絕緣,來與去之間彷佛與這些人曾有過的一切,不管是甜或苦,又再次品嘗到。
他們之中有些已經死了,有些活著,有些不知下落,有些已經不再現身人世;他們都在尋找生命的出口,有些人找到,而有些人失去了……
那我和少年還真在找什麼?
還真沒有回答,他只是從拈起一朵花,對我微笑。
我牽著他的手,繼續在這個似夢非夢的旅程裏遊走,繞了整整一圈之後,終於又回到了琉璃仙境。
站在門口,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久久,誰也不曾開口。
那一刻,為什麼要流浪,已經為自己找到了理由。
為什麼要流浪?是為了去見過去、未來、還有現在、所有曾經有緣的人,我們踏遍的是他們的夢,還有我們自己的,不醒之夢。
在這個夢境裏,即使是遇到了痛苦的事情,我和他依然堅持活在當下,為了今天和所愛的人們而存在,而今後……也是一樣。
然後還真一聲輕笑,彷佛放心了,又彷佛是歎息,一瞬間他終於恢復了那個白髮還真的相貌,然後在風中,慢慢地、緩緩地、就這樣隨風而逝。
最後留下的只是最初那副軀殼以及那朵為了我而摘下的花。
我將那具身體抱進了水晶棺之中,水晶棺中躺著還真的蓮冠,曾聽還真說過,蓮冠裏藏著一顆定神珠,可以鎖住還真的靈魂不至於煙消雲散。
原來還真早在當初離開的時候早該非死不可了,但是為了我為了他自己,他硬是撐到回到中原,走過一遭之後再回來這裏。
我將還真的軀體放好,愛憐地撫著他滿頭銀髮許久之後,運起全身功力震碎了蓮冠!
這樣一來還真就會魂魄四散飛離,肉體再也無法重生,不然只要數百年過去,一代神人素還真就會再生,但是他不想這麼做。
但是重新用天地力量凝聚魂魄要花上很久的時間,而且魂魄也會產生裂痕,但是‘素還真’將永遠不再存在。
“夠了,太多了。”他不在意地淡然道:“這一生裝得太多了,怕滿出來。”
‘不後悔?’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夠了………真的……”
當我問他那裂痕會不會對轉生後的身體發生影響,還真只是一笑:“可能什麼都記不得了吧,因為幾世的功力和記憶都通通被打碎了,再也接收不回,來世終於可以是個普通人。”
來世終於可以是個普通人。
就這樣,還真就這樣消失了。
我也開始了我的平凡日子,曾經名震天下的刀狂劍癡已經死了,現在存在的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每天砍柴、打獵、讀書,坐在還真的身邊和他說話,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而我開始感到歲月加諸在我身上的力量,我變得蒼老了。
而以往曾是敵人也是朋友的那些人也開始慢慢消失,就如同之前的旅程一樣,他們各自去尋找他們的方向,但是找得到找不到就不是我能干預的了,如今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到了現在要問我對我這一生有什麼樣的想法的話,其實不能說有,但是也不能說沒有。我該怎麼說好呢?
在我還是一劍萬生的劍僮時,我並沒有想過是這樣的一個人生,有時候我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後悔這樣活過,但是現在想來,我這個人似乎是一個不懂得退縮的人,從我為了那個深愛的少女賭命開始,我似乎一直過著敢愛敢恨的生命,到現在還是一樣。
那種感覺,就好象在看著夕陽時的感覺,明明知道火焰燃盡的時候終會到來,但是燃燒的那一刻,卻是縱死無悔。曾經問自己向不嚮往一個平凡而幸福的普通人生活,老實說曾經無數次想過,那種子孫滿堂含笑而中的情景,想過了無數次。
但是現在問我,我卻無法回答,因為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如今閑來無事,我常常坐在門外看著夕陽,看著它由火紅轉為燦紫、最後變成闇黑,然後又閃起星光,明月初生時,才又回到房裏整理還真收集來的龐大資料,接著睡覺,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春去秋來,看著花落,等著花開,守著花開花謝之間我覺得自己開始蒼老。
有一天狂刀來了,他是現在唯一還和我保持聯繫的人,他把幾幅畫軸拿給我,是幾個令人懷念的人,其中一個,是黑髮的劍客。
‘他……’
“死了。”狂刀平靜地說道:“他原本就心臟就不好,昨天晚上在睡夢中走了,似乎做了一個美夢……”
我無言地望著他,以及他身後那片夕陽。
這個白髮蒼蒼,但是依舊英俊挺拔的熱情男子轉過身望著那片夕陽,似乎感慨萬千地歎了一口氣,夕陽在他身上照出了一片火紅色的寂寥,昔日威震天下的亂世狂刀終於孑然一身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好久好久了………從那一天開始到現在……我總是直來直往,凡事用沖的,所以也做好了頭一個死的準備……但是結果活下來的人卻是我……現在我也覺得你快要離開,到底人生在世是要來享樂還是受苦呢?活著的時候那麼苦,卻總是笑著離開,我自己活過了這麼多年,遇到的快樂事情是那麼的少,我自己卻覺得很快活……”
“現在我真的不知道了,真的……”
一滴淚水在他蓬鬆的發間緩緩溢出眼角,側過去的臉龐只看到淚水在夕陽餘暉下閃耀的光芒,然後就消失了。
人生就是這樣,那麼地痛苦卻又會覺得幸福,活著的時候常常要忍受痛苦,卻在在死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幸好一直活到了最後,幸好有生為一個人然後活過這百年,接著死掉。
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告訴他我有一個請求給他。
完成了請求之後,我又回到了還真身邊坐著。
我累了,也隨時做好不再醒來的準備,只是坐在還真身邊時,看到那張靜靜沉睡的臉孔,那安詳的神態似乎在做著美夢,這種神情總是讓我愛戀地凝視他許久。
現在,我終於可以獨佔他一個人了,就像他獨佔了我一樣。
若人生有來世,但願吾與還真相逢在他鄉,此生此世不論是天下人負還真,還真負天下人,我負還真,或還真負我,都與我倆無關。一切但願如流水,直到他端不回頭。
今生無緣,何必相逢;
來世有情,何愁不聚;
今我離世,且喜莫哭;
後世他鄉,願見還真。
願來世我與還真再相見時,我不是葉小釵,他不是素還真,我和他,只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卻能勝卻人間無數。
那個世界也許不平靜,但是還真不需再為天下人折腰;那個地方也許很吵鬧,但是我總聽得見他的笑聲,那是我今生最渴盼而未曾有過的天籟;那個世界不全是快樂的,但是我偶爾也會聽到他唱歌。
吾之性命,只存須臾,且將還真之手劄交與生平知己,並囑他尋一有緣人與之,莫笑人生在世欲留名,且教世人識還真!
葉小釵於還真亡後二十年性命終時絕筆
還真本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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