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4日 星期二

澄藍 盼君莫知殘荷心


盼君莫知殘荷心

你轉過身,不再望他一眼。

緊攢著杯的手,微顫,

你,不讓人瞧見。

日前,你經過一座小廟。

稍早,婉拒了青陽和召奴執意相伴的美意,笑著,吾只是閑意走走,頃刻便回,日頭炎熱,二弟和四弟實不用特意伴吾在日下曝曬。言下已微有推拒之意。

聽聞此言,大哥,吾不是....青陽張口欲言,卻被召奴暗暗示意止住,回眸,佯裝不經意地瞪了召奴一眼。

召奴是何等心細之人,幾句言詞,便瞧得出你想獨處的真意,也不多言,只是輕輕笑開,是對著你時,一貫的溫柔。

那吾等在此候著便是,三哥。這一聲叫的朗朗,頗有向一旁紅發兄弟叫陣的意味。

是啊,大哥。這一聲也是喊的挺是精神,很明顯地是向著黑髮兄弟反擊回去的架勢。大哥興致好,我們作兄弟的也不興執拗,就溫著一壺好茶,等著大哥回來共賞就是。

望著眼前較勁的拜把兄弟,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也只剩這兩位拜把兄弟了,雖是有前後期結拜之分,但透過你,好歹他們也算沾的上邊,只是平常的持重氣度玲瓏心腸,一到了你跟前,總是會無端地消 散,倒像兩隻爭寵的小獸了。想到此,你呵呵笑著,唱漾著輕鈴鈴的笑聲。

那日的天,無端端地有著湖的水光,倒似水氣蒸騰在湛藍藍的天角,濛濛地糊了清亮,入得眼來,依舊是藍的令人心醉,燦燦爽恣。

你漫步走著,慢慢地,仔細地看著這個天地。

瞧,那石縫旁透出的小花,擺擺搖曳,端地生姿,再瞧哪,這蜿蜿溪流,捧著一灣天景,清透的連你都對著自己微笑了起來。

四周是靜謐的,偶爾傳來陣陣婉轉的鳥鳴,被緩緩吹送的和風推落在你的跟前,呼嚕溜唱地再落入隱隱流光的水央,你竟聽得那淺淺彈跳的逸曲,一聲聲地,沒入。

出得林子,經過了一條滿綴粉蕊綠蔭夾道的小徑,然後,是條岔口。

一條通往仙境,往左,你總是行色匆匆地走過,另一條,則是你從來沒注意過的,往右。

你思索著。決定冒點小險,起步,徑往右走去。

步行不到百尺,你見到一座小廟。

香火不見鼎盛,卻是煙香渺渺。許是地處僻靜,冉冉佛唱盈盈地與你撞個滿懷。

大叔,這廟,供的是什麼神明?你趨前客氣地詢問著一位廟前的香客。

........你是問,這,這廟啊,供、供的不是神明啦。許是罕見外人,甫見著你,莊稼漢一派溫實的臉上,隱隱潮紅著,結巴地回答著你。

不是神明?偏偏頭,你好奇了起來。前方的廟祀雖小,但端整幽靜,頗有古拙之美,兼之佛唱不絕,顯是有人細心地維護著,如此虔敬,供的,卻不是神明?

是、是啊,莊稼漢紅著臉,虔敬地,細聲地,是,是花啊。

那天的日頭,炙熱地滾燙著莊稼漢樸實的臉孔。那是一張很平凡的臉孔,歲月雖是待之苛刻,卻隱隱含著一股知足的生命力。你一時有些恍然。這樣的一個人,在這片土地上並不特出,許是該這麼說,這就 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出生,他成長,他成家,然後再殞於這塊土地,或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在前頭那個岔口,左轉,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就如他,一直不知,往右走,就能親見這樣的生活。

那古樸的臉孔,因著崇敬,而顯得莊嚴。是你希望像他這樣生活的人,該有的單純。涼風送爽,你靜靜地聽著他說,關於那朵花的故事。

他說,好久好久以前,他們整村遷徙到這裏,就定下了。村裏代代務農,雖不寬裕,倒也自足,在此落根轉眼已是百餘年的光景,這一待啊,早先的故鄉是全舍了,他們要在此重新過一次。笑著,黝黑的臉 龐,讓你有點羡慕。

有一年,村裏不知怎地陸陸續續死了雞鴨豬只,再接著,又是去了好幾條人命,整村的人哀痛著啊,想不到連年大水逼著他們離了家鄉,他們尚且保著一條命,卻在他們要開始新生活的時候,惡疾勾魂,半 月內奪了數條人命,他們驚,他們慌,他們痛,莫不是這天地,見不著他們安樂,硬要他們四處飄蕩?

然後,漢子的聲音,溫柔了起來,有一天,村裏來了一個陌生人,死的葬了,活的全叫他給治好了,這整村的生命啊,全是他給拼回的。大夥樂著,一回頭,卻怎樣也尋不到他了。村裏的長老說,這人必是 天人,來此塵世救苦,我們村裏上上下下的性命全叫他給救了,我們也沒啥好報答他的,倒不如為他建廟祈福,為他多積點福報,好讓他能早日求得正果。

漢子領你入廟門,甫進,是淡淡的蓮香,入目,桌上,是一束綻開的蓮。

本是想為天人畫張圖像的,只是村人只會種田,連張像樣的也繪不出,漢子紅著臉羞赧地說著,後來還是有人記起,天人身上總有淡淡的蓮香味,長老就說,天人許是蓮花托世,就供朵蓮花吧,這才變成今 日您見的這樣。

你靜默著,微眯的眸,水光漾漾。廟內,彌漫著靜謐的氛圍,隱隱散著木頭香味的大桌上,供著朵木雕的蓮,半綻半閉,一枝清靈,雖不見精細,許是供久了,頗有莊麗之相,案上呈著熟透的素果,兩旁擺 著沾露的清蓮,桌前,端跪著一老婦,蒼啞的嗓音輕輕唱著佛號,透過窗楞的日芒,暈暈灑落在老婦入定的身影,朦朧地圈上一圍金光。這才是,人間菩薩。你突然這樣想著。

公子,你也求個平安吧。莊稼漢敦厚地建議著。老漢見你臉色蒼沈,許是心有掛礙,你就在此求個符吧,不為自己,為親人摯友求,也是成的。

靈嗎?你喃喃地說著。

漢子耳尖,拍著胸脯驕傲地說,老漢的兒子可是沒病沒痛地給拉拔長大的,現今成了家,都快給老漢添孫了,他娘呀,可是打小就帶他來拜的。你說靈不靈?

你笑了。

轉頭望著那木雕的蓮,

其實,你才是最不能帶給他人平安的人哪.....

真要平安,遠了江湖,遠了你,不就成了?

你瞧不見自己的笑容,所以你自然不知老漢回家同他的老伴是這樣說著,那公子啊....雖是笑著,我往那花仙一瞧,卻覺得花仙也在滴淚啊。搖搖頭,這公子啊,心裏是苦的啊.....

你想那麼多做啥?老伴溫柔地說著,蓮花仙會庇佑他的,自會讓他心不再苦....

盈盈地,你拜了拜自己。

也是,求個平安,求續緣平安,求朋友平安,至於你,你自嘲地想著,求自己,有用嗎?

出廟門之際,老婦追出,遞給了你兩個平安符。

這是保平安的。溫柔地拍拍你的手,笑皺的臉龐,是慈藹的。一個你自個兒留著,一個,就給你珍視的人吧。

眼眶一熱,頷首,你伸手接過,轉身,緩步離開。

走了幾步,回首,漢子和老婦在廟前,熱切地朝你揮手,你笑著,手也輕輕揮了揮。

百年湮滅,許是他人再記不得你素還真,但是有座小小的村莊,他們會在碩大的榕樹下,殷殷話當年,遙想記憶中斑駁的傳說....

你想,其實,這樣也夠了,

近你,卻能不為你所害....

行至岔口,轉上左邊小徑,你兀自想著,

一個給續緣配戴,若跟他說這是同爹的廟求來的,真不知他會怎樣的驚異?想著想著,你不禁笑了開來,嗯,那另一個就給他吧,以前,你能給他的平安符,也只是一把接著一把,更顯銳利的刀劍罷了....

胸口突地一陣刺痛。你喘著氣緩緩蹲下身子,咬著牙等待痛苦過去。半晌,你才微僂著向仙境緩緩步去。

另一個,先自己留著吧。你突然這樣想。

其實,離了你,即是平安....那個人,你知道,是不能再見了....

呵,你也是個平安符哪,

你自嘲地笑著,

遠方,天,緩緩地沈下。

出來的太久,想必是惹人擔憂了。

由不得你恣意的身子,只能依著尚能承受的步調,一步步地,走回。

甫回仙境,就見著青陽和召奴佯裝閒適卻不掩擔憂的臉龐。支著柱,緩了緩氣息,為你倚門而待的人已不多,你又怎能不笑顏以對?於是,你深深地吸口氣。

大步踏入。不是說,要溫壺好茶等吾嗎?朗朗笑開。

亭中,一時笑語晏晏。

你笑著,若溫幻的春光悄聲地融在鬢旁的霜雪中,一片片,一片片。

有什麼,在你的窒礙的呼吸間起落,萌芽,滋長,然後,結束。

滅絕。

懷中的符,猶自貼熨著。

你知道,

讓他走才是好的,

所以你不挽留,

只說了句,珍重。

....三哥....三哥....

迷蒙之中,有人輕喚著你。

你累極了,怎樣也不願醒來。近來總是累的繁,一線生為你在亭中鋪了個軟墊,讓你能在亭中安憩。日漸,昏沈。

三哥。喚你的人,輕輕撫了撫你的發。

你慢慢睜開眼,不意外地見到召奴漆黑的眸。滿滿的焦慮著。

前陣子,青陽和召奴在仙境住下,說是想和你切磋棋藝,明的是這樣說,真正的用意,你自是通曉在心的。他們不明說,你也不點破。只是,近來你若睡的久,睜眼見的總是一對對紅通通的眸。

而召奴,總是會不自覺地撫上你的發,好幾次,你總想說,四弟,你大可搭上為兄的脈門,這發,能讓你寬心嗎?自然,你是沒這樣說,這樣,挺傷人的。即便,他們這樣的試探,無形的讓你沈下心來。

四弟。你輕輕地喚著,一如往常地,給了召奴一抹笑靨。

召奴冷白的手悄悄收回,眨眨眼,又是一貫自然,為你隆隆暖被,邊還斟上一杯溫茶。

三哥。召奴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如玉石般晶脆,悠揚清亮,慌急時,亦是緩緩,氣怒時,卻顯得絲絲冷霜了。你倒是有幸,聽過一兩回。

一線生托吾順道幫三哥帶來藥膳,吾先擱著,稍涼之後,三哥飲了,吾也好向一線生交差。

微微地皺了皺眉。又是藥膳?嘟噥著。

召奴笑開,三哥不用怕苦,一線生還準備了一兩道甜點,待得三哥用藥完,召奴再去為三哥取來,這樣可好?優雅的眉線彎彎笑起,彷佛又像你初識時的召奴。

有點不甘願地點點頭,不想召奴傷心的。

三哥。召奴突地不笑了,伸手,略停了停,然後向你頭上探去,伸指一撚。

是片落葉。召奴攤開掌,一片枯黃的葉橫蜷在召奴白晰的手心中,葉蒂猶帶抹綠意,卻已飄墜。

三哥,召奴再喚。

你只是笑看著召奴,召奴欲言又止。

似是下定了決心,召奴直直地望著你,三哥,吾想為三哥繪張丹青。

想來,這幾天兜轉在召奴心中的,合該就是這事了,你想著。抬眸,望著召奴希冀的眉眼,時光驀地就此悠悠蕩開。記憶有些頹傾,但腦海中,召奴就是這般的眉,這般的眼,灼灼地,定定地,疊著另一雙 似你的眼,外冷內熱,在你跟前硬著脾氣,不,爹,續緣不走,續緣不走。

你搖搖頭,再望回召奴,眼前也只有召奴。唉,你輕歎,召奴就同續緣一般哪,都有著略略執拗的性子。

也好,橫豎吾哪也不去,就有勞四弟了。你笑得溫溫婉婉,茶香冉冉薰上額際,煙朦了你的視線。真好,你想著,你還能讓人歡喜哪....

召奴真是歡喜的,快手快腳的就備妥了。

你仍是半倚著,眼眸半閉半睜的,希望召奴不會要你站立入圖....你困困地想著。

三哥,你總要有點笑容吧。一握上畫筆,召奴就顯得挑剔了。

喔。你輕輕扯開一抹笑靨。

三哥,顯然召奴不滿意你的表現,你可以想點快樂的事情嘛!

快樂的事情?召奴,一定要快樂,才能笑嗎?你突然很想這樣反駁召奴的建議,畢竟,這堵在胸口的痛,是你醒來就折騰著你的。可,召奴何其無辜,莫要再傷了他才好。

四弟,你這不是為難三哥嗎?你扯著唇角,希望這一次不要笑得太勉強。要不,好四弟,你就給三哥一些建議吧。

呵,三哥可以想想什麼事情會讓三哥想著眉頭可以舒展的。召奴戲謔地用指彎了彎自己的眉眼。

唔,魔道莫再滋生事端......

三哥!召奴佯怒,三哥的快樂應該是建築在身邊的人身上吧,比如說,續緣做了什麼貼心的舉動......

啊~是了,說到續緣,你倒記起了,前陣子啊,續緣總是磨著要與你同榻,挨著你,就說些瑣事,他說的靦靦,你卻聽得開懷,雖是一些細細瑣瑣的生活,聽著聽著,就仿似你一直陪在續緣身旁,待得他沈 沈睡去,你還暗自驚異著,那樣一個小小的續緣哪,是什麼時候長成著這樣一個端秀的少年來著?想著那似你的少年,你不自覺得笑開。

早些年,你同續緣相處起來總是客客氣氣的,畢竟,他也很難拿捏該拿你偏重哪一種身份比較妥當。後來是小釵勸了你一句,是父子,總不好這般客氣地連陌生人都不如吧。

你說,吾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滿是煩惱的神色。

劍客緩緩笑著,該管就管,該贊就贊,是父子,有誰能比得你們親?

是啊,這由你所出的小小人兒,是你的子啊。

後來,你慢慢的學會怎麼同續緣相處,劍客見著,也是欣喜。

有一段時間,續緣總愛說,小釵叔叔說怎樣怎樣,你有些吃味,然後是更多的開懷,小釵你是信得過的,讓續緣多學學也好。

後來....你茫茫地眨眨眼....手中一片涼意,低首,不知怎地,茶冷了....

轉身,召奴正卷著一張畫紙。

你這一呆,竟是耗了半個時辰,而召奴的丹青,早已繪好。

三哥,這藥膳已涼,召奴再去端過。起身,召奴望亭外走去。召奴的頭低低的,你瞧不見他的神色。

約莫是你不經心,掃了召奴的興致吧。

這般胡亂想著,你的心中好是歉疚,所以即便是飲了召奴所端之藥膳後,你也不曾向召奴詢問過關於所繪丹青之事。

他說,等吾決定好歸處,吾會讓你知曉的。

有事,儘管來找吾。劍客沒說這句話,但是你知道他的意思。

不,離了江湖,就不要再回頭。

你堅定地這樣說著。

你從沒見過佛者的神色,如此灰敗。

奉上一杯茶,

你靜靜地笑著,前輩,素某知道。

你、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佛者止住口,沒把這句話說全。

前輩,素某早該是一縷亡魂,若非前輩和眾人數次捨命相護,素某早該渡過忘川,生死兩別了。而今,這既是素某的天命,前輩如欲再行扭轉,素某也是不承前輩這個恩了。

你的眼,晶亮且堅定地望著佛者。

你的本命星幾經閃滅,早是該殞了,是眾人渡你一口氣,才得以護你至今,而你,亦是有著萬般掛念,幾度臨川,就是不墮輪回,情願忍著蘇醒時如萬刀剮骨的痛楚。你的一念,興許是牽動了許多人的宿命 吧。

你的執拗,落得你滿身傷,隨著歲月累積在你的筋脈,你不是不知,只是你放不下。而今,這軀體反撲著你的神智,你的思緒反倒清明了起來,若這真是天命,你決定,不再違之。

佛者望著你良久,輕輕歎了口氣。

你想見著誰,吾請秦假仙去為你尋來。

佛者妥協了,而你知道,要佛者放棄你,是多困難的一件事,

你綻開一抹笑靨,很美,可惜你自己見不到。

但是佛者見到了,也記得了,在往後幾百年的時光中,佛者常會微笑著想起你的笑,於是,佛者的寂寞,緩緩弭平。

你說,吾想自己走過這一段。

佛者沒有應允。

不久,除了本就一直陪著你的老友,續緣趕了回來,青陽,召奴也在仙境住下。佛者也常常來陪著你,你一點也不孤單。

有一次,續緣問起,要不要通知小釵叔叔?

通知?你挑眉。

約莫是知道自己一時口誤,續緣急急地改口,不,爹,吾是說,要不要同小釵叔叔捎封信,探探他的近況....續緣還是個孩子,心裏想的,有時他會這樣直直地說出口,見著他急的小臉通紅,你心疼地安撫 著,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續緣你也別太掛念小釵叔叔,他那麼大的人,你還怕他會出什麼事?

劍客的住處,你是知道的,早些年是不想他再沾染紅塵,這陣子是想,不同他說也好,你約莫是承受不住,再一個人的關懷吧。

是,爹。續緣穩了穩心神,腦中想起劍客沈穩的眼,突地又是不確定地問,爹,真的不用嗎?

不用。你淡淡地回答著。語氣堅定。

續緣頷首,不再多言。

然後你突然記起,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平安符,招手示意續緣低下頭來。

為他掛上。

這符?續緣疑惑地看著。他知道你不興這些的。

保平安的,爹希望爹的續緣能平平安安地長大。你瞧,爹也有一個。你獻寶似地拉出頸上的紅線。

爹。續緣哽咽著抱著你。輕聲地淌下淚來。

你環抱著他,決意不把這符的出處告訴他,有些赧然,總不好說,你瞧,也是有人為你爹爹造廟的。

這符,有爹的保佑喔。你輕輕地說著,續緣有沒有聽見你不知道,他只是,哭得更厲害了。

乖喔,乖喔。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哄著他。

淚潸潸的小小續緣啊,

你真是不舍。

最後,你說,珍重。

珍重。

待得足音遠去,你才緩緩轉過身來,

那天的天空,藍的令人眼睛發酸,

輕輕地,你說,

再見。

最後,你還是去見了劍客。

你的身子不好,身邊的人自是不肯放行,最後,你說,

我想再見見老朋友。

也幸好劍客只是住的僻靜,倒也不是真的離你千個山頭萬條水的,快的話也只一兩日的去程,那是在你功力尚在的前提之下。你本是要乘車,眾人怕你一路顛簸,竟是央風隨行背你前去。你也知道時間不容 你這般虛擲,若你的『車』無異議,你也無妨,只是,把一身絕頂輕功這般使用,常師傅若知曉,不知會不會氣得跳腳。

小釵不知道你的身體狀況,不過初見到你,他也倒是狠狠地皺了皺眉頭。

你自己招認,最近是染上風寒了。

他不語,呵,他本來就不說話的,只是快手地倒了杯熱茶給你。

啜飲了一口熱茶,你問了他這幾年的生活。

挺好。劍客聳聳肩,不沾血的日子還不就是那樣過。

你呢?劍客反問。

你呵呵笑開,也挺好,沾血的日子過了這些年,也不還就是那樣?

劍客不知道你的狀況,反倒令你松了口氣,之於他,你還是那個素還真。

杯子空了,你伸手欲再倒一杯,正巧他也伸手拿壺,堪堪就讓他握住你微顫的手。

啊,真對不住。一陣呆楞,劍客霎地紅著臉,放開你的手。

失去他的溫度,你竟連舉壺的力道也都失去了。你無力地笑笑。沒關係地。

沒關係地。你望著他酡紅的顏,喃喃說著。沒關係地......

然後,沈默在你們之間尷尬著。

抬眼,你見著劍客束發的發帶,斑落的色彩,是多年前你同他路過市集,送給他的,劍客一直拿來束發,多年也不曾換過。接著,你又想起懷中的符,本來想送給他卻又讓你自己給留下來的符....你可以給 他的東西,一直都是這麼少呀....

劍客的眸,有些怯楞地四處溜轉。

突然之間,你明白了。

明白自己,也明白了他這個人。你知道,你失去了什麼,不,該說,你原本可以得到的什麼。這些年,你夜不成眠,食不下嚥,或許,只是因為少了一份你執著的溫暖。你和他都太驕傲,也太膽怯,若是你 直視他每一次的睇眸,若是他回應你每一份無言的關心,或許你們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是朋友,

也,只是朋友....

不,不。你搖搖頭,否定這個或許。你們還是只會是朋友,因為你們跨不出的那一步,被整個天地制約著,你久讀聖賢書,早已刻入骨,融入血,你是反不了自己的,而他,亦然。只是,你在這生死當頭, 卻突然明明白白地看到一切事實,對你而言反倒是種悲哀,你只慶倖,到最後,他還是閉著眼。於是,你們之間一直悄聲滋長,在你們的吐納間頻頻越線,待你一睜眼,隨即撐高覆滿心井的什麼,終將隨著 你安靜的眠入地下,俱成黃土,而你只盼他,依然是什麼都不知道哪....

望著劍客的面孔,低著頭,你突地嚶嚶地哭了起來。

向來沈穩的劍客教你給慌了手腳,忙亂地失措著,怎麼了怎麼了?他疊聲地問著。

你只是搖搖頭,依舊哭泣著。一瞬間,你的心,為他揪疼了起來。這個人哪,他不知道你是怎生待他,他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人是這般為他,倘若日後他知,而他也明瞭了自己,你卻已墮輪回,他疊聲喚著, 你卻不再應他,他該有多苦,多苦哪。爾後,還會有人同你愛他般地深深愛著他嗎?錯過了你,錯過你們的感情,你只是笑笑,將死之身,你也只想再見他一面,而他呢?他日,他連你的手指也碰不著,連 你的發,也摸不著啊。他日他的苦,知他如你者,又豈是你今日淚濕衣衿可償之的呢?

慌急的劍客終是伸臂輕輕地攬著你,笨拙地拍著你的背。

而你,仍是淚如雨下。

那是他第一次擁著你,此後,不再有。

於是,你放縱自己,感受他拙楞的溫柔。

半晌,你由他的懷中退開,遠了這最近的距離,然後,抬眸。

望著你哭腫的雙眼,劍客的臉上是罕見的驚懼,見狀,你反倒笑開了。

沒事了。你笑著這樣說。

他依然是一臉驚嚇。

沒事了。你再說。

劍客這才安心地鬆口氣,拍拍你的肩,轉身去幫你打水。

肩上的暖意緩緩散去,你握了握懷中的符,終究還是沒能遞給他。

臨走之前,劍客還是不放心。你真的沒事了嗎?

你揚揚眉,又是一派他熟識的模樣,你忘了吾是誰嗎?

說完,笑著轉身大步離去。

走出幾步,你轉過身來,定定地望著他,

再見。你說。這是上次你欠他的,這一回,一併還給他。

他頷首,舉起手揮了揮。

夕陽圈籠著他的身影,溫溫暖暖地,你又笑開。

轉身,這次你不再回頭。

直至他見不著你的身影,你才癱軟在風的懷中,

喃喃地,你說

帶吾回去吧。

眼前一黑,你再也見不著他。

你知道劍客聽不見你說的,

但是你還是一聲聲,

一聲聲地說,

再見,

再見。

見過小釵之後,你更是難得清醒。

你知道,大限之日,快到了。

每次一睜眼,總是見著一堆貪看你的眼。你想歎氣,但是反倒笑了。

你總是笑著,畢竟,現在也只有你笑得出了。

這氣氛,還真是叫人難受呢。你想,能不能就別睜開眼了。

只是,偶爾,你會聽到耳邊那極力壓抑著的啜泣。

好小聲,好小聲,你卻聽得分明。

終究,你還是一日日地醒來,再一日日地睡去。

枕畔,你尚未覽畢的書冊,依然翻折在那一頁。

偶有風至,一頁頁地翻飛,你總愛閉著眼,聽著那沙沙作響。風止了,又是安安靜靜地歇下,等著你再為它翻過一頁。

你真是倦了。

幸喜你沒有寫劄記的習慣,真要你握筆,怕也掌不住一管筆桿吧。你想著。你總不愛把自己的心情記錄下來,或許你是害怕著,你不能也不想把每一個你留在一個片段中,和自己相對,對你而言,是很需要 勇氣的一件事。

前陣子,你本來想寫些東西,想留給續緣。後來還是作罷,你留的越多,他的牽念就越多,所以除了一室的書籍,你什麼也不留給他。

續緣。

續緣總是乖乖巧巧地伴著你。

你醒著,他就醒著,你眠著,他大抵也還是醒著的。

你做了很多夢。半夢半醒間,你總是夢見續緣行醫濟世,夢見續緣爽朗笑開,你沒夢見他成家立業,你本就不重視這些,你只盼他活的開心就好。夢中的續緣,不再通紅著眼,不再低垂著頭,不再偷拭著淚

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啊。

見著你噙著笑意的嘴角,續緣也會淡淡笑開,爹爹定是作了好夢,才這般歡暢。他總這樣說。然後又握著你的手,度過一日。

是啊,續緣,爹是作了好夢,爹夢見和續緣一起行醫哪....你笑得神秘,什麼也不說,只是撫了撫他烏黑的發。

如若能讓他同夢中般地歡欣,你是願意為他做任何事的。

你親親他的額,同他說起一間小廟的故事。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溫著你的發,他的發,你仿似又聽見了,老婦蒼啞地頌著佛號。

你緩緩地閉上眼。

續緣哪,有一種思念,是你同很多人一起擁有著,然後,你就不再悲傷....

這天,你的精神明顯的好了起來,身邊,仍是你重要的人。

你笑著,要他們給你一點清靜。

佛者別過眼,他說,好。

續緣突地撲上來抱著你,你輕輕地抱了抱他。越過續緣的肩頭,你對你的朋友們美麗地笑著。

然後,他們離開。只有續緣,在門前,回頭望了你一眼。

你揮揮手。

門,輕聲地闔上。

好不容易房中只剩下你一人的時候,你緩緩坐在床沿,拿起玉梳,輕輕梳著發。

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急忙地在房中兜轉著,接著從牆上的內隔裏取了顆丹藥,走至門邊,推開門探頭瞧瞧四周,確定無人你才悄步走出。片刻後,你又坐回床沿,繼續梳著發。

而你的心中,有了一個秘密。

你的眼,調皮地晶亮著。

窗外,撒落入一束日芒,金黃的光暈,悄悄拓開,漸次地推散,隱隱流泄著一汪迷蒙。你閉上眼,一股輕鬆的感覺,如春日汪融融的水波,緩緩浸上你的軀體,暖暖地,暖暖地,溫煦如那日,劍客的懷抱。

你,笑了。

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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