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5日 星期三

【霹靂】玉簟秋

【霹靂】玉簟秋

 

在人間流轉了幾百年,居然也到了這個時候。

你想著茶房裏面放著他上次度千山、披冷月為你帶回來的二十年老普洱,可惜著居然沒有機會再為他親手泡了,本來你還想這次終於可以一展茶藝,邊聽他心音細述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別枝驚鵲,半夜鳴蟬。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仙境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過去埋土三尺的青苔掩花的歲月,都已經睡在那裏了,彷佛只是偶然驚見昨日的黃花,他惦著要趕回你身邊,便將過往的路塵都拋卻眼前。你們經歷過了那麽多人事,其實已經明白掛念的歸處並不在曾經擁有怎樣的山水,只要有一朵白蓮,哪里都可以是琉璃仙境、玉波池畔。

你還記得一線生聞到這包茶葉獨特香味的驚喜跟秦假仙彷佛看到一包黃金的表情,你沒問他茶是怎麽來的,只因為你更珍惜他的心意,知道為了這鬥斛之珠也難買的好茶,他要走過多少個夜泊客舟、路過多少的故人村莊鄰里(而每個都是他活過的痕跡他沒有忘記的過去)、錯過幾個故朋舊友,只為了趕回來告訴你事情已經辦妥。

你絕對不會告訴他,他出去了多久你就幾個夜不能寐總是在夢、夢到他以前轉身離開的那幾次,信念跟道義把你們撥到了路的兩頭而你不能在籌謀策略之後開口。有的人你是不想挽留,有的人卻是你不能挽留。你總以為這是無可奈何的,他有他的命運你有你的決定,要誰遷就了誰還算是江湖中人?現在竟可惜起來你們相聚的時候總是不夠多。

很多人都在琉璃仙境的楊柳岸欣賞過曉風殘月、看過一池菡萏雨初晴、嘗過掌握文武半邊天的手泡出來的好茶。這些人或者王侯將相、或者刺客遊俠,每個人的刀口上都是血、心口上都是傷,一杯茶就像是一杓滌淨傷口殘渣的清水、一句洗卻眉頭雜蕪的溫言,宛如清泉拂過了心底的礁石、月光照徹了幽獨的竹篁,使蟲鳥歸巢、萬籟俱寂,你是這麽知道分寸這麽會拿捏進退,每個人在樽前盞下與你談利弊、分生死、論天下,那麽豪氣酣暢。可是獨獨對他,你是這麽瞧在眼裏放在心裏,以致於你始終無法實踐諾言親自為他沖一壺茶。

他總是體諒著你,說你太忙,而一線生則在端出點心盤水果盅的時候附和著叨念你不該又單衣薄裳蹲在蓮花池畔直到東方露白、月歸西山,你知道他眼裏不贊同的,可是你只想給他收集蓮葉上最適合微火慢煮的夜露,因為他已經出外任務十個月又三天,而你總不能睡。

你也不想這樣,可是心底總是說不出的失落、又著急,明明總是做得得體,偏偏到了那人面前就甚麽也不會,百般的練習,一見到那人又瞬間忘得乾淨。

而現在你再也沒有時間反覆琢磨他的輪廓,江湖那麽大、事情那麽雜,要到水月兩忘軒的路變得格外長。長得彷佛昨日你才按手在他的刀劍上,今日他已把手握住你指掌要你心安,又彷佛那天你們相背長談,一牆之隔卻遙甚關山,你才剛從印心洞回來卻馬上要離開他到黑暗道去。你從來沒有把自己多留一點給他,甚至到了現在只剩十二個夜晚的十三個白天,你也只能想像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擊空明兮泝流光,夜色清如許,他會跟你一起看著床前百年如一的明月光而你卻沒有機會為他頌玉盤之詩、歌窈窕之章。

你也知道他不是真的在聽、他的心一向比有形之耳聽到的更多。

你因此手足無措,即使慣常坦然而侃侃地面對眾生天下,在他面前卻總是斟酌著如果說得太多……會怎麽樣呢?在他笑著接過你手上的茶,儘管可能不知道是一線生的手筆,你卻覺得那形如槁木、氣似川流的一雙眼,竟比至清之水還淨。

而你是清水中唯一的那朵亭亭。

說不上來是可惜還是慶倖,經過了百年,你們都來不及告訴彼此的心意,也許就要向歲月的盡頭流去。

而百年之後他還是他,你還是你。

續緣把臥江子的字條轉達給你,滿眼的盈盈欲滴,問要不要通知他來看你。

你只是微笑搖頭,把捨不得的手放在愛子的肩頭。死亡迫在眉睫,你發現其實你對人間還有很多的貪戀,比如眼前這張拓印了過去摯愛的容顏、比如總是讓你想起山是山水是水的另一張臉。

雲塵盦在你的刻意隱瞞之下熱絡一如往昔,你想著要在自己最習慣的這種氣氛下離去,也知道喳呼著跟班去替你處理事情的秦假仙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會生氣,可是你無法道別。你沒有時間,馬不停蹄地佈置局面、每逢三餐續緣總是不肯離開你身邊,這個從來沒讓你多疼的孩子這時候才控制不住自己的依賴,讓你打從心底愛惜地理順著孩子潤黑的發絲,這麽柔軟,好像回憶,總是熨貼著你的心,很多你以為忘記的人事,都在幾天內越發清晰。

孩子一開始見到你不親,耍盡手段用盡心機,直到你生生受了他一掌才知道孩子透過母親的敍述有這麽想你,有多麽想你就有多麽埋怨你,你是心疼,把他帶在身邊卻處處遭逢兇險。到了後來一陣子怕情勢更危,送孩子去水月兩忘軒,你看不到那個人但是你知道他會呵護續緣,他一向把你身邊的一切都看得極重,孩子回來之後再沒有以往的委屈神情,那天晚上孩子膩在你懷裏睡去,你明白此生沒有人能讓你這麽心甘情願許他靠近。夜半的時候你起身看月色正明,濃露濕階,天地如此清涼,直想乘舟歸去不顧江湖風雨,玉波無痕、滿池的含苞未放,蓮葉田田之中一線嫣紅,你看著那人,就這樣走了過去。

(續緣忘了東西?還是發生了甚麽事?)

(不是。)他搖頭,用心念告訴你他突然很想念、就回來看看。

你感覺枯竭已甚的眼眶就要迎來久違的傾盆大雨可是你只是說:如此良夜、如此佳友,直堪秉燭遊。

你沒問他到底想念著這裏的甚麽,也不需要問了。你終於釋然:續緣回來的時候自己梗著不問的話並不是去無可去的。浸染江湖越久,顧忌越發多了,那麽簡單的事情也想不通透,枉費你半神半聖呢。然而你卻享受著如愚夫般為誰輾轉的感覺。

你把續緣送到那裏不只是因為他是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而你也是父親而已。

你在夜來香下對他微笑,滿心都是為他跋山涉水的憐惜,潔白的發絲在黑夜中發出暗香、一陣風來你輕輕壓住了控制不住朝對面人飛去的婉轉頭髮。本是修道中人,可是你的三千根塵,就這樣隨著心意蜿蜒下去了。

他陪著你,一夜到天明,隔天花便都開了。

你在晨光中醒來感覺手心裏握著東西(因為你睡得這麽沉而不夠警醒讓你有些心驚),攤開字條是他的筆跡,說山好水淨,隨時歡迎你去。

後來你還是投入了奔波的日子,今日刀明日劍,總不得閒。誰讓你是清香白蓮,只要關於這個江湖的事你從來無法拒絕。

甚麽時候成了這樣?過去已去得太遠,遠得分不清誰是誰,只記得你承諾過他的、將來你(的命)是他的。這些年他在你身邊、你們都不復記得最初是相看兩厭,一個狡詐一個愚昧,想著要怎麽打敗/收服那人,後來卻成了同一陣線。命運之不可期,反覆錯曰。可是後來你還是慶倖他沒缺手腳、你沒缺心肝,從此與他一起患難。

一線生碎碎喳喳地念你總不肯把肩頭放鬆一些,你只暗自把字條收在懷裏知道那個人期待的世界所以你不願停止往前,時時想起那個脈脈無語的夜晚,醒來的時候他在你身上留下了披風,你覺得悵然可是更知道他不會留下來。

他想要平靜已經很久,不容易歲月靜好,你不要他留在這萬頃風波之中。美人英雄、不許人間見白頭,你怎能不怕?你已經失去得太多。

多得來者日以親、去者日以疏,你很久不去回憶,因為前程已經紛至遝來,有太多的人需要你的承諾。

可是你知道,最重的那個約定,你已經給了誰。可是那個人現在不在你的身邊。

你雖然想去,可也只能想,你並無剩下多少光陰,心頭太多的人事讓你進退維谷。儘管生死有命,你知道有些事情早已置之度外、有些事情卻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

還有懷裏這個,從你的死期明確之後,總是日夜守著你的孩子,你第一次這樣感覺:你真的不能再放下他了。

於是你讓他隨身跟著到處去周旋,不忘記提醒他注意何事何人、更多以身作則,總想讓孩子在自己大去之後完全有能力自保。你並不要他去接手你掌握的那半邊天,身骨崢嶸的愛子早就有了自己的格局,只是你免不了做父母的操心。

偶爾你們在路程上享受難得的親子野餐,風涼雲疏,你安適地欣賞這天地的美麗,就怕自己黃泉路上想不起人間的風景。含笑喝下他精製的藥茶,嘴裏是苦的,心裏是甜的;你是《神農醫譜》的著作人,自然知道續緣在這上頭花幾分力氣放多少心思,從小到大又為自己忍住了多少心事。這幾天夜裏孩子總窩在你房門口,直到被早起打掃的一線生發覺才紅著眼睛說怕自己半夜有事他招呼不及,一線生又是心疼地煮姜湯熬熱粥又是羅哩羅唆地輕責了你幾句,你只顧著哄那個從來是溫順有禮卻比誰都固執的孩子,投降了,讓他晚上跟自己同榻,結果反而是你捨不得睡地看著那行將天人永隔的眉目直到東窗大亮。

你知道他們心底都在等待奇跡,上次天策真龍圍剿尚有高人憶秋年相助,可是這次局勢之險連臥江子也沒有把握,每次看到孩子黑亮的脈脈的眼睛你就說不出可能再也沒有下一次複生的事實。

你不想他們有無謂的期待,更不想讓自己以為還有機會見到他。

不斷強調生死有命緣法有度,原來是說給自己聽的,人生到此才真正懂了,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甚麽放下都是空口白話。

你的孩子問你還記得母親、記得誰嗎?你難得地把他攬進懷抱,在他頭頂輕輕點頭。五月天夜裏還有些涼,續緣的臉頰貼著你的手掌彷佛一枚琢磨剔透的溫玉不肯離開孕育的藍田(可是無論多麽心愛著也留不住的)。你記得每一個還倖存的和已經死去的,世人都知你腦中真書藏萬卷,卻不知你將那些生死寂滅都藏在了心裏的井。

近來你睡得越發少了,入眠得越遲、醒來得越早,你抓住那些流離散逸的意識,不想它們那麽早還諸天地、遠別人間。偶爾察覺孩子不在床沿,在雲塵盦裏上上下下小園尋遍,就發現續緣躲在丹房裏發征,赤裸的沾了泥的雪白足踝邊散落著幾十個從盛裝物的質色就辨別得出名貴的木盒子,翻箱倒櫃地搜出寶藏的藥材,那些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也未必能練成一味的珍奇金丹的藥瓶委迤在地彷佛蔽屣,喃喃著不行不行的孩子束手無策的身影蜷縮在成堆疊壘的花草藥石之間。

你走過去把他從藥材堆裏抱起,用外袍密密裹好了,孩子滿臉自責的淚水。

你撫著那頭不知怎樣渡過人間流光、倏乎便三千愁長的黑髮,說,睡吧。

孩子伏在懷裏始終沒有發出哽咽,你卻覺得眼睛跟心一樣酸了。

自己這個父親作得無能,好像從來就不能讓他放心呢。

從小就沒了母親,現在又要失去相守無多的父親。想到孩子之前,總是先想到天下,可是孩子從他在魔域為了牢不可破的約定受了重傷就再也沒怪他。

隔天,一線生大呼丹房遭小偷了哪個不長眼的賊敢摸到雲塵盦行竊,你笑著說沒事、是我跟續緣半夜去賞月呢,一線生斜睨,嘮叨著拜託你好好看顧自己身體。續緣的眼淚隔著早餐湯粥的熱氣掉進碗裏,你微不可聞地歎息。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複易。光陰的流逝比過橋水還要湍急。

藥材裏少了宿心軌木、赤桓、真地。真地有刺、孩子的手心裏都是攀條折枝的傷痕…

藥材裏少了續隨子跟獨活。你想也知道是丟了──丟去了離這處幾座山頭的哪里…

若疾若離,若疏若彌,爾將不歸,我心憂煎。若丘若陂,若水若湄,爾將不渡,我心愀勞。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那人一定會回來,可到了這地步你竟然有些怕對對方交代,這麽兩難。該把他支得遠遠的,又不想再讓他離開,那個人總是輕易讓你優柔寡斷、變得平凡。

打出道以來不知聽多少人勸你反璞歸真、平凡生活的好處。不只是你聽不進去,而是瞬息萬變的武林饒不得你身安體閒。以往好強要登上人間峰頭,如今卻是難下江湖浪頭。你們奔波兩頭,於是互相錯過。

錯過了那個的草色煙光殘照裏,原本可以有一個深深的擁抱,而今只能輕輕地歎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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